第7章 升天圖
升天圖
王程軒瞳孔緊縮,死死地盯着那四字琴銘。
這文字銀鈎鐵畫,入木三分,字體極為古奧複雜,比起現在的通用文字,像是某種不為人知的符咒。
王程軒和傅楊從未見過這種文字,但卻能莫名的讀出其中的意思,仿佛神靈降下了神谕,直接拓印在他們的腦海之中。
王程軒喉嚨發苦,吶吶難言,他雖然喜歡看神話小說,但那些上古傳說中的人物太過遙遠,和他簡直不像是一個世界的人。
傅楊也張了張嘴,團裏最小的忙內,怎麽就成了上古仙神?
兩人在洞中僵持,王程軒忽然扒拉着傅楊的袖子,聲線發抖:“傅傅傅傅楊,你記不記得,先前在車上,我說了什麽來着?”
他依稀記得和嵇靈說過話,但當時的嵇靈只是個普普通通的男團花瓶,王程軒又喝醉了,說話不過腦,他完全想不出說了什麽。
傅楊好心幫他回憶:“你問他嵇靈是那根蔥來着。”
王程軒:“……”
天涼了,他們王氏是不是該破産了。
兩人呆立許久,傅楊的袖子已經要被王程軒掐掉了,他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不一定真是那把琴,也可能是仿品吧?或者是神靈的弟子和傳人吧?”
此時,兩人終于走到了洞口。
先前那些鬼物被嵇靈強行擄出洞口,與他在竹梢纏鬥,王程軒一露面,那黑霧驟然一凝,旋即一分為二,一道繼續與嵇靈糾纏,另一道成五爪之勢散開,爪心正對王程軒面門,直沖他眉心抓來。
王程軒雙膝一軟,抱頭蹲下,還來不及慘叫,又是兩聲铮然樂聲,不成曲調,卻裹挾着雷霆萬鈞之勢,将它們消融無形。
嵇靈從枝頭掠下,抱琴旋身落在王程軒之前,将他擋在身後,嘆氣道:“各位姑娘,為什麽上來就要取人性命,我們能不能坐下來好好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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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霧中有女子厲聲:“誰要和這種喪盡天良的狗東西商量?”
說着,煙霧四散開來,又同時朝洞口三人俯沖,黑壓壓地遮天蔽日,就要将他們盡數吞沒。
嵇靈見狀,将琴橫置于胸前,赤金色的火焰自琴上燃起,他食指相對,拇指環扣結印,那火焰便如同有意識一般,自動形成一個圈,将三人圍在其中。
太陽真火是天下至純至陽的火焰,那黑煙觸碰到火焰,瞬間消弭,女人凄厲的慘叫響起,嵇靈站在王程軒面前,将他護在身後,微微皺眉:“請恕我冒昧,各位姑娘都是有頭有臉的神靈,到底有什麽深仇大恨,非要他一個凡人去死呢?”
傅楊一愣:“神靈?”
這一坨烏漆嘛黑,看不出來是啥的的玩意是神靈?
嵇靈點頭:“若我所料不錯,這些便是那位神女娘娘的本體。”
比起神話傳說裏遙不可及的琴聖嵇靈,神女娘娘才是景南百姓熟悉的神靈,王程軒完全愣住了,他牙齒打顫,不可置信地重複:“神女娘娘?”
他從小積德行善,連雞也不曾殺過,逢年過節還來給神女燒香,怎麽就惹到了這位娘娘?
黑煙聽見了嵇靈的疑問,卻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它們分散,聚集,變形成針一樣銳利的形狀,似乎想要強行沖破火焰。
嵇靈沉聲告誡:“諸位想清楚了,這可是太陽真火。”
太陽真火,焚燒萬物,那怕是神靈也照燒不誤,這天下除了日月淵三位尊主,無論是誰,想通過火焰,都得付出不小的代價。
黑煙猛地一頓。
都是成名已久的神靈了,知道太陽真火的厲害,那黑煙徘徊片刻,漸漸散去,接着,一道又一道的人影緩緩凝結,出現在竹梢、洞口、還有景區服務站的屋檐上。
她們每一個都衣着華貴,容貌端麗,年紀最小的十歲出頭,最大的也不過二十歲的樣子,站在中間的是個略顯富态的女子,和方才娘娘廟中的神像有七分相像,她此時正沉着眉目,死死注視着嵇靈三人。
她冷冷開口:“我看閣下也是修為高超,為什麽要庇護一個兇虐殘暴,滅絕人性的人?”
王程軒藏在嵇靈身後,嘴巴張成“o”形,指向自己:“兇虐殘暴,滅絕人性,我?”
神女冷哼一聲。
王程軒雙膝一軟,啪唧跪地,今晚發生的事情已經超過了他的心髒負荷,他哭訴道:“娘娘這話從何說起,我是一個好人啊!從小遵紀守法尊老愛幼,一生做過最過分的事情,就是去十八線娛樂公司點漂亮小哥哥陪酒啊!除此之外,我什麽也沒做過!陪酒也不行嗎?”
“閉嘴!”神女右邊一綠衣女子斥責:“今生沒做過壞事,前世呢?前世造的孽就可以一筆勾銷了嗎?”
王程軒還要鬼嚎,嵇靈按住他,看向神女:“諸位可否說說,王程軒前世究竟幹了什麽,讓你們痛恨到這種程度?”
神女不語,兩人僵持片刻,她冷聲道:“這墓中的殉葬坑,你們也看見了吧。”
嵇靈道:“看見了,慘絕人寰,滅絕人性。”
神女冷笑一聲:“若我說,那些腐爛破敗,牙齒脫落,下巴都合不上的骷髅,就是我和其他姐妹的骸骨呢?”
她盯着王程軒,一字一頓:“而如果他的前世,就是這一切罪魁禍首呢?”
傅楊倒吸了一口了涼氣。
他默默地和王程軒拉開距離,用複雜且不可置信的眼神看過去。
王程軒不知所措。
神女無視王程軒,漠然平視嵇靈:“當年,我剛進宮三年。”
她從身邊拉過一個華服小姑娘:“而這個孩子進宮兩個月,剛剛十二歲。”
人殉,起源于商周,是中國古代史上最慘無人道的制度之一。
豆蔻年華的小姑娘們天真爛漫,雖然在皇宮中,她們過的并不好,也許時常被嬷嬷教訓,打的十指通紅;或是被太監壓榨,在寒冬臘月裏就着冰水洗衣服,但她們心中還是藏着個祈願,想要等年紀到了,出宮嫁人,從此耕田織布,過不用伺候人,看人臉色的生活。
但這麽點微不足道的祈願,也在某天戛然而止。
那日,她們照常幹活,忽然聽聞寝宮那邊哭聲震天,姑娘們不知道宮中發生了什麽,但總歸和她們這些底層人沒有關系,于是照常生活。直到某天,屋內沖進幾個八尺多高的魁梧太監,不由分說地扯她們的頭發,衣衫,扭着她們的胳膊,将她們強行押送到寝宮。
而寝宮之中,早已擺滿了白绫和鸩酒。
四面被侍衛圍地水洩不通,她們無處可逃。
認命的人喝下鸩酒,烈性毒藥灌入喉嚨,燒灼胃部,讓她們痛不欲生。而不認命被扣住雙臂,反剪着跪下,白绫一寸一寸纏繞上脖頸,太監們緩緩用力,她們雙目圓睜,缺氧窒息,耗盡肺部的最後一絲氧氣後,便這麽死去了。
甚至直到死亡,她們還要沖着皇帝的靈柩下跪。
說到這裏,神女面目猙獰,她白皙的皮膚轉為紫绀,正是窒息而死的典型特征,容貌凄厲,陰恻恻地盯着王程軒。
“他要我們陪他一起死,到地府去服侍他,我就要找到他的往生,讓他嘗嘗在極度驚懼中死去的感受!”
王程軒瑟瑟發抖。
傅楊用怪異的眼神看着王程軒,似乎在說:“我好後悔剛剛把你從土裏刨出來。”,他退避三舍,走到嵇靈身邊,眼神詢問:“我們要救嗎?”
在場所有人都看向嵇靈,似乎在等他做出判斷。
嵇靈嘆息一聲,心道:“當真命如草芥。”
神女的往事并非偶然,昔年嵇靈行走于世,聽說過不少類似的事情。最有名的莫過于燕太子丹謀劃荊軻刺秦,為了獲得忠誠,荊軻随口感嘆彈琴的少女手指修長好看,太子丹便砍下了少女的手臂相送。
史書間談到此事,常常感嘆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荊軻與燕太子互為知己,留一出‘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千古美談,而那個無辜被砍下手臂的琴師少女,砍手時痛不痛,失去了手臂的她去往何方,她是流血而死,感染化膿,還是僥幸活下來,在深宮中茍延殘喘,又有誰在乎呢?
這些殉葬的少女,若非機緣巧合成了神靈,她們死前的痛苦和無望,又有誰在乎呢?
神女幽幽道:“您一定要庇護他嗎?您不曾經歷過那些瀕死的痛苦,所以無法理解我們姐妹的怨恨嗎?”
嵇靈又微微嘆了口氣:心道:“我怎麽不曾經歷過?”
他擡眼看向神女:“娘娘,很抱歉聽見這段往事,實在是不忍卒聞,可是我不得不說,你們可能認錯人了。”
嵇靈把王程軒扯到身邊:“我剛剛看碑文,隆運皇帝劉仁景生性好色,宮內佳麗三千,酒池肉林夜夜笙歌,但是這個王程軒……”
嵇靈微微停頓片刻,語氣微妙:“他是個gay啊。”
——感謝白澤的科普,給嵇靈為數不多的現代詞彙儲備添加了名詞“gay”。
同一個靈魂轉世,靈魂底色大抵相似,前一輩子極好女色,轉世可能變成雙性戀,但轉為純gay的概率不大。
神女眉頭一跳,王程軒則是一陣意想不到的狂喜。
他沒想到還有這等峰回路轉,王程軒平常一直小心地掩蓋着自己的性向,不敢過分透露,但現在他忙不疊的,争先恐後的,小雞啄米式的點頭:“對對對,我是同啊!”
這簡直像個嘹亮的口號,而王程軒仿佛在舉着旗幟參加校園運動會,喊出了風采喊出了自信。
他一把抓住傅楊的胳膊,展示給諸位神女,像是疑犯在向警察展示能洗清嫌疑的關鍵證據:“我找人喝酒,找了他,他,男的啊!娘娘們想想,如果我不是,我為什麽不找漂亮小姐姐呢?”
傅楊:“……”
他一把甩開王程軒。
嵇靈無視了他們,又道:“還有一點,王程軒不是第一次來神女廟祭拜,他以前也來過,如果他是劉仁景,你們應該早就發現了,而不是今天才發現,對嗎?”
先前在廟中,王程軒解釋過正月初一上頭香的流程,如果沒來祭拜過,他不會那麽熟悉。
神女微微皺眉。
她們對劉仁景恨之入骨,如果劉仁景進入道場,她們第一時間就會知道,不可能放過。
神女斟酌片刻,開口:“确實可疑。”她看向王程軒:“可是此人的命魂,又确實是劉仁景的命魂”
嵇靈道:“可否讓我看一看劉仁景的屍骨?我知道有一處移魂換命之法,可以将靈魂和命格換成其他人的,混淆視聽,神靈也很難辨認。”
神女道:“可。”
嵇靈向棺材走去,神女站在他前方,率先開口:“屍骨不在棺材中了,我帶你去。”
說罷,她飄然落地,走入了殉葬坑中,嵇靈緊随其後,不多時,找到了一具模樣可怖的骷髅,骷髅下颚大張,除了一顆頭顱尚且完整,其餘骨骸盡數壓成了粉末。
神女道:“他的屍骨上有道士繪畫的符文,好叫他生生世世奴役我們,享受我們的服侍,但那些符咒并不管用,我們姐妹将他的屍骨從棺材中拖了出來,碾成了粉。”
這墓葬的牆壁上畫滿了壁畫,是常見的儀仗升天圖,上方畫着扶桑金烏,蟾蜍與玉兔,中間則是墓主人和他身後浩浩蕩蕩的随行人員,提燈的宮女侍立左右,都躬身颔首,一副順從的奴婢模樣,象征着墓主人飛升天國,宮女們世世代代奉他為主,任他奴役。
想來劉仁景是真的覺得,憑他皇帝的身份,這些被他下令毒死勒死的宮女到了九泉之下,也要乖乖侍奉他。
嵇靈半跪在地上,指尖在頭骨眉心上方懸停,又繞到了棺材邊,将手指貼了上去。
片刻後,他轉過身,嘆氣道:“娘娘,這人已經神形俱滅,而且,若我沒看錯,是你們親手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