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懸吊的男人
懸吊的男人
花襯衫一巴掌拍在嵇靈背上,對王程軒陪笑:“對不起,這孩子不太會說話。”
平安健康當然是句好話,但一般是長輩祝福小輩,放在酒桌上用來祝福一位并不熟悉,且身價不菲的老板,就有些不太合适了。
嵇靈正在夾菜,一個不查,險些被花襯衫拍進酒杯裏。
他揉了揉後背,不滿地看着花襯衫,正要坐起來,卻忽然一頓,眉頭微微皺起,端詳起酒杯來。
酒盞裏還剩下半杯酒,清晰地倒影出嵇靈的模樣,在他的眉心,赫然也有一點黑印,與王老板頭頂的一模一樣,隐隐透露出不詳之氣。
嵇靈心道:“莫非我幹預王程軒這件事,還會牽連到我嗎?”
能牽連到一位上古神靈,王程軒這是得罪了哪路仙神?
他将雙手藏在桌布底下,無聲結印。
赤金色的靈力流轉開來,酒桌上觥籌交錯,酒桌下術法翻湧,陣法悄然浮現,嵇靈默念:“我眉心黑印,是和王老板來源相同?”
他杯中的酒液悄然抖動,滾到桌邊,凝成一個‘否’。
“不是?”嵇靈皺眉:“這黑印來源何處?”
酒液繼續再次滾動,凝成:“仇家。”
嵇靈:“仇家?”
他滿頭霧水。
作為熱愛和平的神明,嵇靈沒事就在洞府打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認識的人都沒幾個,他能和誰結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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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靈:“哪位仇家?”
酒液無風自動,彙成完整的鏡面,鏡中一片漆黑,空無一物,唯有右下角閃爍着虛幻的光斑,嵇靈指尖金芒閃動,鏡子的視角微微轉換,旋即定格在一汪漆黑水潭的上方。
那裏有一個被懸吊起來的男人。
他一身玄黑袍服,紫色暗紋密密麻麻排滿衣角,顯得邪異尊貴,單看衣服,他應當坐在高堂之上,垂眸俯視衆人,但現在他被牢牢綁縛在刑架之上,荊棘刺入他的雙臂,複雜的封印在他周身浮現,鐵鏈一般環繞着刑架,嵇靈略略估計,那些封印的強度足以鎖住上古邪神。
而在一片暗色之中,他的腰間卻懸挂着一枚赤金色的木制發簪,發簪上金光點點,是水鏡中唯一的光源。
嵇靈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男人此時閉目阖眼,微垂着頭,看不清楚面容,但是嵇靈很确定,這個男人他從未見過。
“見了鬼了。”嵇靈心道:“我從沒見過的人,怎麽會成了我的仇人?虛空結仇?”
他想了又想,沒弄明白這仇是怎麽結下的,只能求助陣法。
嵇靈藏在桌下的雙手結印,他中間二指內扣,拇指壓與無名指之上,低聲道:“起。”
霎那間,桌布下金光流轉,千百條絲線交織纏繞,如長河相彙,靈蛇游走,嵇靈微微閉目,默念九字箴言,陣法逐漸展開,煊赫的流光,鋪滿整個桌底。
而就在陣法完成,他要蔔算的時候,身邊忽然傳來一聲巨響。
只見花襯衫跌坐于地,顫顫巍巍地指着餐桌底下,抖得活像得了帕金森。
他結結巴巴:“這,這,這……”
嵇靈:“……”
他無聲收了陣法。
傅楊和王程軒莫名其妙,都掀開桌布往下看,底下空空蕩蕩,什麽也沒有。
王程軒皺眉:“你怎麽了?”
花襯衫揉了揉眼:“沒,沒事。”
他筷子掉在地上了,俯身下來撿,結果桌布底下金光流轉,花襯衫仿佛愛麗絲掉進了兔子洞,瞬間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眼見金光散去,他被扶着坐起來,精神恍惚,喃喃自語:“一天之內幻視兩場,我可能得去挂一下眼科或者精神科了。”
嵇靈若無其事地夾菜。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王程軒喝得半夢半醒,往一旁的傅楊身上倒去,傅楊連忙扶住他:“王總,我們回去嗎?”
王程軒擺擺手:“再來兩杯。”
嵇靈起身:“正好,我去趟洗手間。”他和王程軒招呼:“王總,請等我一下,我和隊長一起送您回去。”
作為世間的正統神靈,嵇靈有誅邪除魔的職責,王程軒頭頂的黑氣都要溢出了,他沒法不管。
傅楊聞言,停下筷子,面無表情地看過來,又很快低下頭,替王程軒殷勤勸酒。
嵇靈跟着服務生找到洗手間,他裝模作樣地洗了個手,環顧一圈,洗手間內空無一人,便覆手按在洗手臺上,方才的探查被花襯衫打斷了,他急需要更多的信息,了解那個憑空冒出來的仇人,比如他到底是誰,又為何和嵇靈結仇,以及他為什麽會被綁縛着吊起來,以受難一般的姿勢。
燦金色的靈力湧出,繁複的陣法以指尖為中心,向外張開,古奧的符號自陣中升起,嵇靈閉目,正要誦念箴言,肩膀上忽然傳來一股大力,壓着他旋轉半周,而後死死撞在了洗手間的牆壁上。
嵇靈肩胛骨一痛,背部死壓着大理石牆壁,他吃痛皺眉,來人的身量比他高上一些,厚重的陰影覆壓下來,将嵇靈整個籠罩其間,分外有壓迫感。
嵇靈擡眼,傅楊将他困在方寸之間,雙目通紅,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嵇靈,咬牙切齒地問:“小七,你入隊這麽多年,隊長對你好不好?”
嵇靈:“?”
他回憶了一下原主的說法,猶疑:“大,大概?”
傅楊欺身上前,揪住了嵇靈的領子,嵇靈退無可退,被迫和傅楊對視。
傅楊俊挺的眉峰深深蹙起,嗓音中帶着厚重的鼻音,還有微不可查的哽咽,他仿佛遭遇了不可接受的背叛,厲聲質問:“小七,你摸着你的良心,隊長對你好不好?當時我們演出,你被排擠到隊伍邊緣,是不是我給你遞的話筒?”
“你內向,社恐,一句話都不說,是不是我頻繁cue你,給你找話題?”
“經紀人逼你喝酒,我有沒有幫你擋過酒?”
嵇靈一言不發。
在漫長的沉默中,傅楊表情越發猙獰,他聲聲泣血,像一只暴怒的獅子,似乎嵇靈做了他難以忍受的事情:“你那麽清高,對低三下四的奉承不屑一顧,那你就一直清高下去啊!為什麽要勾搭王程軒,還是在這種時候?”
說着說着,他恍惚後退兩步,睫毛上帶着欲墜不墜地一點濕意,片刻後,傅楊擡起手,掩住了眼睛,喃喃道:“你明明知道我缺錢,你明明知道這是我最後的機會,你明明知道……”
他聲線發抖,似乎說不下去了。
嵇靈嘆息一聲。
他拍了拍傅楊的肩膀,安撫道:“隊長,我沒有那個意思。”
傅楊一把揮開他的手,怒目道:“那你是什麽意思?”
“你推開其他隊友往王程軒面前湊,你坐在他的右邊,明明定下了我送他回家,你卻也要跟來!你還能是什麽意思?”
嵇靈的領口被傅楊扯散了,他擡手整理領口,看着崩潰邊緣的傅楊,再次嘆息一聲。
傅楊表情猙獰,他額頭的黑氣更加猙獰,将他整個包裹其中,宛如纏身的厲鬼,從這陰沉一片的氣運中,嵇靈能猜測傅楊的命運。
——他會和王程軒一起,在回家路上遭遇不測,非死即殘。
“隊長,我知道,如果我現在告訴你真相,你一定會覺得我發了瘋,覺得我有病。”嵇靈嘆氣:“但我接下來說的話,就是事實。”
傅楊冷笑:“你說。”
嵇靈起擡眼,在他的眼眸深處,燦金色的光芒明滅沉浮,讓那雙琥珀色的瞳孔靜谧幽深:“我能窺見天機氣運。”
見傅楊一根眉毛高高挑起,一副你發什麽神經的樣子,嵇靈并不避讓,只道:“你和王程軒的命格扣在一處,兩人俱是橫殃飛禍,遭遇大劫的運勢。倘若今天晚上,我不上你們的車,不和你們一起走……”
他平靜地看向傅楊,一字一頓:“你和王程軒,必死無疑。”
說罷,嵇靈推開傅楊,拉開洗手間的門,徑直走了出去。
傅楊沒想到他會伸手推人,一個不查後退兩步,而後站在原地,神色難辨的愣了片刻。
片刻後,他撐着洗手臺,毫無征兆地笑出了聲。
這并非開心的笑,而是一種似狂非狂,無語到了極致的諷笑,他想過嵇靈給他各種理由,哪怕是直白的‘我看上了王程軒的錢,我厭倦了現在的生活,我想紅,我要和你公平競争。’這種也好,他還敬嵇靈光明磊落,只是沒想到嵇靈為了搪塞他,居然編出了這樣可笑的鬼神之說,簡直拿他當傻子耍。
他們做了這麽多年隊友,安錦向來沉默寡言,傅楊從來不知道他有這種心思,若是平時也就罷了,傅楊根本不會和他搶,但現在這種時候,偏偏是這種時候……
傅楊一拳砸在洗手池的臺面上。
他閉了閉眼,心中一片寒涼。
當隊長這麽多年,他自認兢兢業業,不偏不倚,盡量幫助每一個人,只是沒想到隊員在此時橫插一腳,全然不顧念往日情分。
嵇靈回到飯桌,宴會已接近尾聲。
傅楊還沒有回來,其他隊友都在偷偷打量他,不時和身邊人交頭接耳,察覺到嵇靈的視線,又做賊一樣縮回去,就連花襯衫也看了嵇靈好幾眼,甚至見縫插針地蹭到了嵇靈身邊,給他比大拇指:“小七,能耐了呀,這個時候挖傅楊的牆角。”
比起傅楊,花襯衫更看好嵇靈,傅楊的五官俊是俊,但線條太硬朗,不是土老板喜歡的類型,嵇靈則清俊的多,眉眼矜貴中略帶文氣,最讨那些老板的喜歡。
他嘿了一聲,勾住嵇靈的脊背:“我早說了,做我們這一行的,清高是沒有出路的,我和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吧,我們就是個小公司,團也是十八線野雞團,你要想紅,你就得出賣點東西,不就是賣那啥嗎,有什麽拉不下臉的……”
嵇靈擡頭,冷冷掃了花襯衫一眼。
花襯衫瞬間閉嘴。
又過了半分鐘,傅楊推門進來,他面帶微笑,表情得體,除了鼻頭略紅,一切如常。
傅楊在王程軒身邊坐下,附身詢問:“王老板,差不多該走了吧?您将車鑰匙給我,我去開車過來?”
王程軒醉醺醺的,拍出瑪莎拉蒂的鑰匙,傅楊接過,深深看了嵇靈一眼,下樓開車。
王程軒結了賬,被衆隊友扶着下樓,一行人走到酒店門口,傅楊也恰好将車開了過來,花襯衫打開副駕駛,将王程軒扶了進去,嵇靈則自行打開了後座,躬身坐了進去。
窗外,隊友們竊竊私語。
其中一人敲了敲車窗,小聲勸到:“小七,你看看隊長都成啥樣了,他也不容易,醫院那邊急着要錢呢,你下來吧。”
嵇靈不知道如何解釋,默默搖上車窗。
外面的議論聲更大了。
在衆人或不解,或鄙夷的目光中,嵇靈徑直看向前排,傅楊已經轉了鑰匙,點火發動,王程軒則攤在副駕駛,一副半睡不醒的樣子。
而在他們的上方,兩股黑氣勾纏彙聚,互相交疊,成犄角之勢,到最後,烏雲越散越開,幾乎将整輛車包裹在內。
車內一片森然鬼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