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委屈
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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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想,她可能是最普通的女孩,在平凡甚至比平凡更卑賤的位置跟環境裏待久了,乍然像是闖入了愛麗絲夢境的小孩,明明其他人觸手可及的東西,她卻像是看見了奇異一般。
好奇,雀躍,但小心翼翼。
夢境之所以是夢境,是因為它會消失。
她花了很長的時間去保證自己不會在充裕的食物,豐沛的時間,琳琅滿目的衣物環境中露出土氣而又蹩腳的樣子來。
就好像偶爾窺見的電視劇裏,她像那些蹩腳的角色一樣,唯恐露出髒污的一面而成為他人俯視的視覺中心。
但她很肯定,那個長得高高白白、走過任何一條巷子或者街道都會引起小女孩側目甚至讨論的少年,他肯定瞧見了她的所有狼狽。
比如,最初幾天,她不知道衣服會有傭人清洗,她踮着腳捧着衣服小心翼翼湊到洗衣房裏面,卻不知道怎麽去操作那些設備,她擡頭,懵懵懂懂的,不敢去按任何一個鍵。
哪怕上面的文字她明明都認識。
隐約覺得該怎麽處理。
但她不敢。
怕它像是可怕的機器發出詭異的聲響去驚動別人。
然後...身後傳來淡淡的清香,有一只手越過來。
這人就站在她身後。
她吓了一跳,矮小的身姿縮在那一動不動,而身後的人從身後幾乎環住了她,将纖細蒼白的手指點在了鍵盤上,打開滾筒蓋,再随手脫掉身上的短袖扔進去,啪一下關上蓋子,再點了按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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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簡單單。
然後他走了。
一道聲音都沒發出。
她僵在那,看着滾筒卷着單獨一件的短袖滾動着。
水流嘩啦啦。
很久以後,當這個高高瘦瘦的少年會蹲下身子給她系鞋帶的時候,她才玩趣說:“哥,那次你忘記放洗衣粉了。”
他擡頭,朝她露出沒好氣的眼神,語氣卻很輕飄。
“簡小舒,那衣服是我洗完澡剛換的。”
是啊,是剛換的,其實她知道呢。
但她如此眷戀這樣的時光。
像是偷來的夢境。
幾年後,簡家的錢遠比從前多,但傭人反而都被辭退了。
那麽大的房子,只剩下四人。
像是在保守一個共同的秘密。
這個秘密跟一扇門有關。
那天,她從學校回來,還在想那個老師臨走時複雜又詭異的表情跟眼神,她不懂,但隐隐有些不安。
甚至有些後悔。
後來她才想起自己在一本書上看過這種心理描寫:有些人,得到了珍寶,因為吝于分享而保守秘密。有些人,受到了傷害,因為恐于遭受異樣的眼光而難以啓齒。歸根究底,每個人本質上是一座孤島,孤島很孤獨,但很安全。
那時候她應該也是這樣的想法,只要沒人知道,沒人知道...是不是就沒關系?
因為被人知道了,真的很可怕。
那些不斷出入家裏的陌生男子,那些竊竊私語鄙夷眼神的阿姨們...
她徘徊了很多次,在公園椅子上坐了很久。
她不想回去。
電話打來,是媽媽的,她在醫院,說摔倒了,膝蓋上都是血。
她去了,然後在她懇求下送她回家。
送她回家。
“舒舒,剛剛我想起以前我們沒錢買創可貼的日子了。”
創可貼值多少錢呢,只是她們經歷過好幾天連包子都買不起只能挨餓的日子。
她感覺到自己的媽媽比她更惶恐,在顫抖。
她低下頭,告訴自己:老師會幫我,一切都會結束,我跟媽媽重新開始,一定可以。
砰!!
它關上了。
喝了一杯水後意識有些昏沉的她被拖進去,距離階梯上的出口越來越遠,手指扒着牆,手指甲被牆壁摩擦裂開,她的聲音沙啞,在呼喚。
是哥哥,還是媽媽。
她記不清了。
只覺得那扇口子在晃動...後來門關上。
她的世界晃動,恐慌中聽到了門外的腳步聲。
她扭頭,看到了一雙眼睛在窗口閃現。
她看見了的...
那雙眼。
原來,她真的是知道的。
一開始就知道。
那杯水,那雙眼睛,那扇門。
已經長高了很多很多的她拿着沾血的衣褲扔進洗衣機裏,呆愣木然看着它孤單在水中卷動。
不知道為什麽,這一次她也沒放洗衣粉,但她又沒有把它們扔掉,明明拿在手裏的時候惡心得想吐。
但她就是沒扔。
也許想看看它們還能不能洗幹淨。
可心裏隐隐明白的...幹淨不了了。
她低頭,手指無意識絞着,身後有聲音。
她驚吓到了,猛然轉身,身體往後貼靠,看到了臉色鐵青的簡缙。
那一刻,她是有遷怒的。
因為他們是父子。
長得很像,起碼她下意識就把他們雷同了。
或許因此才覺得那麽難過。
竟比被簡東城拖進去的時候更恐慌,更痛苦。
她說不出話來,但還是下意識用身體擋住了洗衣機,身體在顫抖。
他知道嗎?
他不該知道。
她希望他不知道。
所以,他最後轉身離開,她竟松口氣。
沒多久,他回來了,給她買了藥。
其實她不記得什麽時候求他帶自己走了,也許是某次他下了地下室給她上藥的時候,也許是某次她因為反抗而被懲罰關禁閉,他來送飯的時候。
也許是...
人在軟弱的時候,容易期待別人的幫助,她肯定求過他。
她很确定。
不然,她還能求誰呢。
他說好。
後來...記憶有些模糊,大概是太痛苦了,比如她跟羅美娟的接觸,比如那些一次次的地下室,她好像都刻意遺忘了。
關于簡缙的事,也記下不多。
但閃現式的,她在簡東城的身上看到了一個攝像頭,它記錄下了她的一切。
那次,她應該是故意拽下了它扔在地上...想着惹怒簡東城就好了,讓他暴怒,讓他打自己,最好打得必須送醫院。
醫院裏有人看見了,也許就會報警,這樣,她就不必面對媽媽那乞求而哀婉的眼神。
可是沒有。
後來攝像頭換成了在牆上跟各個角落裏的...
再後來,她偶然在簡缙的房間裏看到了那個摔壞了的攝像頭。
她拿着它看了好幾遍,反複确認,呆愣了很久,然後默默把它放回了原位。
後來她學過吸煙,但覺得太沖了,難聞,惡心,本能想到了簡東城身上的氣味,她吐了。
再後來...她就變成了那個沉默寡言而旁人看起來無懈可擊的簡舒。
她在等着長大,但美好的是歲月,慘淡的是光陰,她覺得好難熬。
直到她在那個巷子裏驚鴻一瞥。
其實,她看見了的。
看見了簡缙。
內心深處應該已經認出了,只是下意識否認,可人總是矛盾的,自欺欺人,也不知是何想法,似乎是隐約覺得自己的命運跟那個蒼白羸弱備受欺辱的少年重疊了。
她憐憫他嗎?
不如說是像可悲的囚徒,只要有人與她同在牢獄中,或許日子就沒那麽難熬了。
她只是想熬過那段時間,甚至沒期待過能脫困,更別提重新開始。
但後來她變了,有了期待。
再後來...林洋死了,那天,簡東城跟羅美娟都沒在家。
她在陽臺,看到了從院子裏進來的簡缙。
似乎察覺到她,他站在院子門口擡頭,神色平常,眼神平常,甚至臨着陽光朝她笑了笑。
此情此景,好像回到了年幼時的初見。
只是林木花草年歲見長,芬芳依舊,人卻不如往昔。
宿命式的,她手裏也剛好捏着一本書,他看過的那本書。
她在陽臺居高臨下問了他一個問題。
“哥,你信宿命嗎?”
那一刻,他應當明白了她在懷疑他。
他低頭,斂了笑,卻是走進了屋檐下的陰影裏。
一句話留在了發黃枯萎的草地上,入了塵埃一般。
“宿命都是留給死人的。”
後來,她知道了羅美娟跟簡東城去過林家,大概是林家一家三口的葬禮太過慘淡,她倉惶回家,問了羅美娟,語焉混亂中,中間也許提及了那次門後的窺探跟躲閃。
“我知道是你。”
她說了這麽一句話。
原本遮遮掩掩的後者一下子就怒了,給了她一巴掌,後掐着她的脖子,猙獰着面孔,說:“你就伺候了這一個,就一個,委屈什麽,如果不是你,不是你,我不會沒人要...你為什麽不是男孩子,如果你是,他也不會整天打罵我,就因為你..你現在委屈什麽?”
“養你這麽大,你委屈什麽?”
她罵着,用普通話夾雜本地話,罵罵咧咧,反反複複,模樣漸漸跟那個男人重疊,打罵她的時候,一模一樣。
憤恨又厭惡,厭惡中既然肯定彼此的親緣關系,卻為此抗拒否決。
好像她是所有苦難的源頭。
不該存在。
這世上,所有的譴責,若是關乎事實,哪怕添加上多少情緒化的辱罵,都讓人無力反駁。
她捂着紅腫發燙的臉頰,沒有哭,只是木然看着羅美娟,直到羅美娟自己先崩潰了,撲過來抱着她。
哭得她脖子濕漉漉。
好像又回到了那個破房子裏小疙瘩地窖抱成一團哭的時候。
人會變,面目全非,但過去是真實的。
她是一個無法擺脫過去的人,每天都困在那個迷宮式的巷子裏。
但何其相似,她們都被困在那裏了。
那個迷宮巷子叫貧窮。
所以她總是沒辦法恨這個女人。
恨她,比厭憎自己難太多太多。
所以她那天用幹淨的袖子擦了羅美娟的臉,擦去淚水,輕輕說:“別哭了,你會好好的,不會再過以前的苦日子了。”
“媽媽,我不騙你。”
她有好幾個計劃。
如果她不夠堅定,始終是那個軟弱的簡舒,那就按最後一個計劃吧。
是她會死在那個地下室,然後立案,簡東城會被抓起來,作為妻子的羅美娟總歸能分到一些錢。
就當是...就當是這麽多年她伺候簡東城的經濟補償?
就這樣吧,就這樣吧。
至于她的哥哥,簡缙...她不知道該拿他怎麽辦。
也許每個人都會有一個盡頭,他也有他的。
只是她等不及了,想要提前上那輛火車。
無需背棄他人。
畢竟她早已被他人放棄。
一無所有,空無一物,所以沒有行李。
她感覺到一縷清風,涼涼的。
睜開眼,意識到自己躺在了一張毛毯上。
毛毯卻在水泥地上。
雙手被捆綁着,略側眸,卻瞧見了坐在不遠處的簡缙。
他坐在地上,靠着水泥柱子,背脊略彎,一條長腿伸直着,一條略彎,在翻那本書。
漆黑封面,刀子與血。
這人從小養尊處優,一派貴公子的氣派,十指不沾陽春水,後來更是掌握資本,無處不精致講究,此刻竟也能在這種地方從容自然。
他好像從沒變過。
簡缙察覺到了,轉頭看來,眉眼略彎。
“阿舒,你信宿命嗎?”
簡舒怔了怔,回:“宿命都是留給死人的,你忘了這句話?”
簡缙手指推了下眼鏡,揉了下鼻梁骨,大概有些疲憊的酸澀,接着笑了,“我從來不記死人的事,但你不一樣。”
“你總是願意惦記着死人。”
簡舒看着周遭,突兀發現這裏是...
她有些吃驚,但很快平靜下來。
“簡缙,我不懂你。”
但可怕的是,他知道她所有的弱點。
“你不是不懂,只是喜歡裝傻。”
簡缙起身,從邊上小冰箱裏拿出食物喂她。
準備齊全,好像野炊一樣。
簡舒竟莫名覺得有些好笑,“我以前是不是嘲笑過你,說你像老媽子?”
簡缙也笑了,“是嘲笑過,但一邊嘲笑,一邊讓我帶好吃的。”
那時候她還小,處于剛接受了這個新家庭且開始享受幸福的狀态,本營養不良的樣貌也開始蛻變。
不管走到哪都能引來別人的誇贊。
他背過她,帶着她走過洱海楊柳飄風的岸畔,也騎着車,栽她路過小城閑适的大街小巷。
她穿着小裙子,在身後抱着一捧花,低頭含笑,婉婉纖柔,總是人群裏最美的那個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