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兔子
兔子
————————
屋裏的熏香還在釋放袅袅煙氣,但落地窗的窗簾早已拉緊,半點縫隙都不露,而目光蔓延過靠椅跟桌子等物體,落在房門上,它的門鎖雙重落鎖,仿佛将這個房間牢牢封鎖成一個密室。
或者是一個牢籠。
目光走了一個圈,攀爬在牆壁上,從衛生間到床頭櫃,最終落在床上。
被子下,穿着背心的女子滿頭大汗,唇齒緊抿,蒼白的臉上滿是困頓跟痛苦,好像被困在一片無涯的孤島。
那地方很空曠,又很狹窄,但目光如果能穿梭她的四維空間,會進入一個琵琶挂黃于枝頭的季節。
穿着校服的她沉默走在無數遍數過地磚瓦塊的巷道,最終都會路過曾經的破敗房屋,但她每次都目不斜視擦肩而過。
但這一次,她遇上了意外。
“打他!”
“艹,脫他褲子啊,給他拍照...”
“還敢掙紮,按住他!”
左手邊的動靜,她避讓也來不及了,出于凡人的天性,她還是本能轉頭看去,狹窄的巷子內有些窗戶敞開,窗口跟巷子牆頭間垂挂了一些晾曬的衣物,但隐隐中看到幾個身影在扭打糾纏。
她皺眉了,欲往前走避開,但就在此時,裏面忽然有人爆喝一聲,“他跑了!”
接着一個人影狼狽拽下攔路的衣物...一個少年一手拽着褲子狂奔而出。
看不清面孔,但跑得飛快,而他們四目相對。
Advertisement
他很驚愕,但...
後來她也不知道怎麽想的。
明明沒記住他的臉,也不知道他的身份,卻莫名記住了這雙眼。
驚恐,含淚,但倔強。
她內心觸動了,所以腦子着了火,明明看到了兇狠追出來的程海幾人,以及後頭還沒動的那個隐約人影。
五個高大的少年,她是畏懼的。
但從來都事不關己的她竟在他要把她推開趕走的時候...反攥住了他的手腕。
跑!
——————
人一旦跑起來,封閉的巷子裏就有了風。
花草,樹木,牆壁,都從身邊掠過。
一個個拐角,一個個人家。
她的呼吸,他的喘息,糾纏在一起,直到...他們躲在偏僻的巷子,聽着遠處幾人氣急敗壞的怒罵,後來他們的聲音漸行漸遠。
心跳好快。
但呼吸停止了。
他們在等待,直到一切恢複安靜,只有遠處一些住戶的罵罵咧咧聲。
終于,他們釋放了呼吸,讓額頭的冷汗得以流淌。
他轉頭看着她。
蒼白的臉上滿是迷茫,“你...為什麽要幫我?”
他不知道她是誰,但最想知道的是她為什麽要幫他。
因為從來沒有人願意幫他。
她當時沒說話,只是松開手,拿出手帕,仔仔細細擦拭了幾遍,他察覺到了她這個動作,表情抽動了兩下,抿抿唇,挪開了些步子,也下意識看自己的手。
當時,他的表情很羞愧,就好像在反省自己是不是很髒。
她看到了,怔了下,收回手帕,說道:“抱歉,我習慣不好,對所有人都這樣...”
他竟一下子就信了,受傷的表情消失無蹤,露出笑容,也拉好了自己的書包,細心叮囑她:“這裏不安全,你趕緊回家吧,以後少來,會被人欺負的。”
當時,她一定覺得他很沒有自知之明,但她也沒說什麽,轉身走了。
“喂...”
他忽然喚住她。
她轉頭,隔着幾步遠,旁邊牆頭挂了一些木棉花,橙黃或緋紅,燦燦的。
他張開嘴巴,似乎想說什麽,但最終憋出一句:“謝謝啊。”
她轉身,走了。
但她能感覺到他一直在身後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因為那巷子真的很狹窄,也很長很長。
————————
後來...她有幾天沒去那巷子。
規避風險,她暗暗想。
但五天後,她去了,換了一條路,卻在木棉花下瞧見了靠牆踢石頭的少年,他似乎聽到聲音,轉頭看來,眼睛亮了亮。
後來,他沒問她為什麽來了。
她也沒問他怎麽在那。
那一次,他說他叫林洋。
她沒說自己名字。
但他給了她一個石榴,很大的石榴。
“我家院子裏的,我跟哥哥小時候種的,可甜了,你回家吃...”
“你趕緊回家吧,以後別來了。”
——————
也不知為何,那些人再沒出現過。
她原以為惡名遠播的程海會做些什麽。
但沒有。
後來有一次見面,不是巷子裏,市舉辦的聯校運動會。
她坐在觀衆席上,撐着臉看着場下沸騰的場面,但腦海其實很放空。
直到有人呼喊了什麽,她擡頭,看見場上的少年拼死狂奔...他在跑五千米。
孤獨得,一個人跑着。
他是最後一名,沒人陪伴,沒人鼓氣,但也有人喊他名字,卻是讓他別丢臉...
她坐在上方,能聽到下面一群人的讨論聲。
嬉笑的,嘲諷的,漫不經心的。
她垂眸,起身趴到欄杆上,狀似不經意打開水瓶,嘩啦。
瓶子連水掉了下去。
濕了幾人一身,他們氣急敗壞,仰頭要罵她。
但又沒出聲,因為她的同學都圍過來了。
而她緩緩道:“抱歉,手滑了。”
很早之前她就知道,這是一個以強欺弱的世界。
人人都被權衡利弊所牽絆着。
可沒有絕對的強者,也沒有絕對的弱者。
————————
那天,她沒去巷子,很多天沒去,直到後來她見到了他。
他灰頭土臉的,像是狼狽的兔子,依舊靠牆踢着石子,看到她後,問她:“你是不是有很多作業啊?一高讀書很累啊,你真辛苦。”
她忽然就沒脾氣了。
他是個笨蛋吧。
無藥可救的那種。
可沒辦法,她沒其他朋友了呢。
如果他算。
——————————
說到學習,他是真的笨,她覺得以教他的功夫,她都可以給自己加十幾分了。
可有一點好的是,他做錯的題後面都不會再錯。
這很難得。
因為人往往會一錯再錯。
書店裏,他認認真真看着她劃出的紅圈圈,随口說:“我又不是笨蛋,怎麽會一錯再錯。”
後來他去廁所,地上掉落的練習本被她撿起來。
翻了翻。
都是重複的錯題。
一遍又一遍,無數遍。
好幾次都能看到筆間顏色轉淡...後面又換了新筆。
時間就好像跟它一樣,濃淡相轉,他們去過不同的書店,做過很多的題,走過市裏的很多街道。
春去秋來。
直到他把她帶到那個廢棄的小區。
那天,他很開心。
“我哥哥給我寫信了。”
“你看看,這是我哥的信,他的字好看吧,他以前可是省狀元!”
“好厲害的。”
她本無興趣,可他太煩人了,一直念,她就随手拿過來看。
筆體蒼勁,但言詞沉悶。
撲面而來的蒼冷。
文字裏是化不開的愁緒跟無言卻不得不憋出的關切。
愧疚化開了膿,但他不敢戳破,因為泛濫開的只有惡臭。
這個人,困在牢獄裏。
但心也困住了。
她太敏感了,當時就意識到兩兄弟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
她需要林洋的開朗樂觀,需要他的單純無知,像狡猾的狐貍一樣用他來打發那段隐秘的歲月。
而她的本質跟這個哥哥一樣。
他們都困在了牢獄裏。
——————
“欸欸欸,你想什麽呢,嘴上說不在乎,沒想到看到我哥哥的字就...我跟你說,他成績雖然好,但有一點不如我。”
“什麽?”
“我認識你啊,可他不認識。”
“...”
兔子很驕傲,咧嘴大笑。
她始終不懂,這個廢墟對他家明明意味着痛苦,他怎麽就能笑得這麽開心。
直到聽到他啰裏啰唆數着将來。
按照現在的成績,他會考上本科,會讀還可以的大學,找個還可以的工作,賺錢...
“不用多,每年攢兩萬,那我十年就能攢二十萬,我二十八歲就能買得起房子了,我爸媽也有新家了...”
她說:“你以為房子一直都只賣二十萬嗎?”
他說:“啊,為啥不會?那三十萬?沒關系,我哥那時候都出來了,他去賺另外的十萬,這次我們一定好好挑,總不會又遇上那些奸商吧。”
當時,她本想再次打擊他,可看到了他脖子下的淤青,她就挪開眼,看着遠處的火車站,說:“這裏靠着火車,不好。”
“為什麽?”
“吵。”
“我知道,可是沒關系,起碼它也方便載我去其他地方,這叫交通便利。”
“你想去哪?”
“我想去...”
他笑着,身體忽然往前傾斜。
撲通一聲掉了下去。
酣暢的穿刺聲,好像西瓜落在了釘板上。
牢固得插入,噴濺了汁液。
她坐在頂樓邊沿,低下頭。
風好大,吹動她的頭發,撩撥了下眉眼,但她還是看清了...
他裸着雙腿,釘在那兒...鋼筋淌着血。
她看不清他的臉,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湖泊泛着漣漪,蘆葦飒飒飄動,像是有蒼鬼在蟄伏,等着收割魂魄,但鴨子又閑适地在湖上飄游,偶爾腦袋鑽入水裏...
那一會,遠方火車嗚嗚嗚鳴笛而來,冒着獵獵的火焰跟黑煙,沿着既定的軌跡行駛向地獄。
簡舒忽然睜開眼,從夢裏出來了。
手掌蓋住眼,一片濕潤,但她木然轉過頭,看着門口那邊。
剛剛那邊有動靜。
現在也有。
啪嗒一下。
有人在嘗試開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