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火車
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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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邊江讓老警察安排濱江警局的人送簡舒回酒店,但最後還是變成了他親自送。
車上,簡舒一直沒說話,直到車子快到酒店門口,邊江忽然說:“我還得去找下你的老師問一些事,你要不要一起?”
簡舒轉過臉,神色冷淡:“我以為你會問我在警局為什麽會有那樣的表現,是不是又想起了什麽,否則不會對他們有這麽大的反應,要麽就是你要确定下我其實沒失憶。”
邊江:“在你眼裏,我是個會為了破案無原則不斷去懷疑去試探一個受害者的警察?”
簡舒:“在我看來,你即便如此也無可厚非,在其位,自然要辦其事,其他事情都是細枝末節,破案才是你最該做的事。”
“而破案也是我最初的目的——所以我可以告訴你,我想到我以前很可能找過這家人,而且被罵了,應該是當時質問過什麽吧。或許當年我比你們警方更早懷疑到陳道光。”
邊江眸色微凝,打了一個電話讓老警察繼續接觸陳家夫妻,詢問他們當年跟簡舒的事,後調轉車頭,将車子開向張梅的居所。
現在這個點,她已經下課回家了。
“也就是說,你當年有可能知道所有霸淩林洋的人,剩下兩個你可能也知道。”邊江暗想,如果以他之前的猜想,她不僅不是害死林洋的行兇者,反而一直站在林洋那邊,在他死後為他的死而奔走,轉而去接觸甚至報複那幾個霸淩者也在邏輯之內。
“也許吧,其實我現在覺得也許人的記憶可以失去,但情感會有遺留,曾經厭惡的人,如今看到了,還是會厭惡。”
阿刁想起程海跟陳道光這些人的樣子,以及陳家父母...內心深處依舊滿是厭憎,但她又下意識想到其他人。
那些她本不該厭惡的,為何也讓她初初看到了也厭憎無比?
邊江把車子在紅燈前停下,說:“我看過你的傷情報告,也問過醫生,上面說你的失憶有一部分是因為腦部的确傷損,還有一部分可能是心理原因,你很痛苦,想要忘記那些事,那些人。所以你的記憶缺失是針對性的。”
315涉及的關于家人的記憶充滿痛苦,所以她選擇全部遺忘,關于林洋的也是,但她的知識,能力,以及性格卻保留很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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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現在看來,你主觀情緒上想要恢複它...而且你的記憶也的确在複蘇,也許不久以後就會想起——這件事不可能讓別人知道,尤其是兇手或者剩下的兩個霸淩者。”
簡舒看了邊江一眼,“其實你覺得程海未必一定是林承殺的,也可能是剩下的兩個霸淩者吧?他們想要隐瞞當年害死林洋的事,當然也可能是我,因為我的身份很确定,要麽是霸淩者之一,要麽會為了林洋報複這些人,所以你對我的懷疑其實并非沒有道理。”
她太敏銳了,但看人也太涼薄,很難相信別人。
如果人心本是一方無封閉的湖泊,那麽她的湖泊不管大小,定然已經樹立起一座座封閉的高牆。
邊江索性順着她的話道:“是,所以把你看在眼前放心一些,而且你的記憶的确值得探索——但在沒有真正證據指證你有嫌疑之前,我希望你接下來一定要注意安全,你今天在警局的言行很容易帶來危險。”
“知道了。”簡舒接下來閉口不言,卻玩了一會手機。
張梅被邊江通知過,知道簡舒要來,但她已經準備好了資料。
“我的作文本?”
“是,你以前語文極好,好多優秀作文我都有存檔的,有時候會給你的學弟學妹們看,所以大多數都在。”
簡舒走得快,張梅當時太忙也就沒說,還想着等自己下課有空了整理一下給簡舒發過去。
別的張梅其實也不知道,畢竟只是尋常老百姓,每日上班教學下班生活,那些他人世界裏的兇殺愛恨,離他們的世界太遠了。
邊江兩人本要告辭,但張梅跟她的丈夫徐老師熱情,非要請兩人吃晚飯,兩人只能留下。
張梅居所不是高檔小區,而是略偏的城中文化小鎮,本來以前也是要拆遷蓋高樓的,但後來流行綠色文化産業,于是就順着這邊保留有的舊式建築風貌,弄了一個仿古小鎮。
柳岸河堤,小橋流水,院內青碧華黛,檐上青瓦檐下舊磚。
一切都是歲月最好的沉澱。
倆年逾六十的老夫妻生性恬淡,飯菜樸實家常,簡舒內心本有些焦躁,卻意外被這頓飯跟院子的清幽雅致給安撫了。
吃完飯,徐老師很自然起身收拾碗筷要去洗碗,邊江卻快一步撈了許多碗進屋了,徐老師客氣,要阻止,但拗不過,最後反而兩個大男人一起洗碗收拾。
簡舒有些走神,卻被張梅輕拍了下手背,“他很好,考慮考慮。”
啊?
簡舒這才意識到張梅誤會了,“老師,他是警察,我是配合查案的,而且我無法容忍男人的接觸甚至接近。其實除此之外,也沒其他不好的地方了。”
張梅本來想起了那些事,暗暗為她難過,卻見簡舒眉眼并無多少痛苦,談及舊事也是落落大方,并無遮掩。
“也對,你這樣也沒什麽不好。老師一輩子在小地方,沒啥大見識,但也知道人只要走的越高,看的風景越多,越好,就會知道人活這輩子,其實最後也只是奔着一口飯一張床的事,第二天早起還能看到太陽出來,照在花花草草上面,別的什麽大事,其實最終都是小事。”
簡舒撐着臉頰,坐在石桌上聽着張梅說話,偶爾笑,應和兩句,這一幕落入邊側廚房中的兩人眼中。
徐老師莫名感慨,壓低聲音對邊江說:“我們兩個沒孩子,很多人都覺得我們這樣一輩子挺慘的,其實我不覺得,人生兩難全,能遇到一個人相守到老已經是窮盡幾輩子的運氣了,還想着兒女雙全一輩子幸福快樂就太貪了,不過偶爾看到一些小孩子,也是挺喜歡的——實話說,我一開始就知道我老婆對小簡特別喜歡,覺得她乖,也太可憐。”
邊江意識到他說得“可憐”不是家庭遭遇,而是...她這個人。
徐老師:“我以前見過小簡很多次,總覺得這個孩子總是心事重重的,雖然在別人看來她家裏很有錢,家裏人都極寵愛她,人好看,又聰明,好像什麽都不缺,但我們這樣上了閱歷的人吧,卻覺得她很少開心,包括她那些作文,的确寫得好,其實總覺得有些憂郁,可能是我敏感了。”
原來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感覺。
簡舒的書房書架上書很多,她的涉獵很廣,但除了一些專業書籍,其他文學作品大多沉重。
一個人的閱讀喜好可以反應一個人的思想——簡舒這個人,骨子裏可能有點厭世。
“我剛剛聽張老師說簡舒成績很好,高一那會年級第一,而一高又是省重點,她怎麽會讀藝術?我不是看不起藝術生,而是按照世俗觀念,的确是文化課不太好才去學美術,除非是天性喜歡美術,一些有錢人家的孩子這麽培養也不奇怪。”
“這個是很奇怪,以前我們兩個也納悶,我老婆還特地家訪過他們家,好像是說簡舒自己喜歡,而且的确很有繪畫天分,他家裏人又特別支持,尤其是簡先生揮金如土,花了很多錢為她請了市裏最好的畫家教學,你知道經濟條件好的家庭本來對孩子的培養就很多面性,不是非走一條道,所以也無可指摘,現在看來她在這一塊的确很有發展,我老婆還特地去她的畫展看過呢,到現在還跟她的學生炫耀。”
邊江瞥了眼外面一本正經跟簡舒說話宛若知心長輩的張梅,不由失笑,但又忽然想起一件事,笑意略微收斂了些。
那個書房裏面的專業書沒有一本關于美術,一本都沒有,倒是涉及了很多科學跟金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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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離開後,找了一塊地方停車,兩人直接在車上把作文看了。
看之前,邊江還挺有紳士風度,特地問方不方便。
簡舒沒看他,直接問:“形式主義?”
“不讓你看,你就不看了嗎?”
邊江:“...”
接觸久了,這人對他倒是沒有那種忌憚戒備了,但有時候在柔弱清麗的外貌之下,脾性也是真的冷漠鋒利。
也許這才是真正的簡舒。
原本邊江以為自己會看到一個少女頗幼稚或者中二的一些文字內容,但看完後,他忽然明白為什麽徐張兩人都會說她作文寫得好了。
這人年少心性就極成熟,并不愛那些風花雪月的詞藻,平淡文字勾勒起來的可以是隽永而沉疴的傷情故事,也可以是冷漠犀利的文學,但鮮少滲入自己的情感,她好像只是機器一樣描繪了文章,但寫完後離開書桌就是真正的自己。
但...邊江抽出了兩份作文。
這兩篇有點特別。
“這兩篇,是你以前唯二兩次投入自己情緒的文章,第一篇在你高二,你寫到了巷子的故事。”
裏面有些內容,邊江印象很深。
“巷道彎曲,好像沒有盡頭,我在奔跑,柿子樹從我身邊掠過,天上也許有鳥在飛,有人院子裏的黃琵琶熟了,有淡淡的苦澀清香,但不是我此刻看見的,而是往日走過無數次的記憶,然而今天我什麽也沒看見,巷道變成了一個迷宮,每一條路都是迷宮的一條線。”
“我一直跑,一直跑,懷裏的兔子在喘息...直到我們停下了,躲在拐角裏,兔子很害怕,它在抖。”
“很久以後,兔子問我為什麽帶着它跑,它很重,會拖累我。”
“我當時不知道怎麽回答,後來才想起答案——那是因為一個人逃跑往往缺乏勇氣跟方向。”
“可我一直沒告訴這只兔子。”
“迷宮的線有開端跟終點,總有出口,但人心沒有,它開闊又幽深,沒有盡頭。”
簡舒看着這篇作文,沉默片刻,說:“林洋就是那只兔子,當時的我可能遇到了一些痛苦的事,需要找一個人寄存情感,也分攤勇氣,而被霸淩的他是最好的選擇,兩個人都有秘密,友誼才能張久。”
就好像程海他們五個人共同保守一個見不得光的秘密,彼此承擔的風險一樣,才能保持信任。
這就是人性。
但簡舒也抽出第二篇作文,這是她後期寫的,看日期,應該是在林洋死之後。
文章內容出奇簡短,甚至不滿一般規定的800字。
裏面同樣有一段文字可能影射了她當時的心境。
“兔子帶着我爬到了天宮,天宮有點冷,還漏風,它指着遠方讓我看,我看到了一個火車站,火車嗚嗚嗚鳴笛沿着軌道行駛而來...我說這裏會很吵,他搖頭,說沒關系,他很怕太安靜,家不能太安靜,不然會很孤單。”
“我說,那你為什麽不住菜市場邊上?”
“兔子說:我是兔子啊,住菜市場邊上不是會被宰殺麽,而且我喜歡火車,我要坐着它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接一個人回家。”
“兔子一直覺得那裏是天宮,但我很清楚,那是被天帝封禁的冷宮,是廢墟之地,火車依舊往來,但它永遠不會成為別人的家,包括他。”
“但他一個人坐着火車走了。”
“沒有告訴我。”
這是最後的文字,也是簡舒最後的文章。
邊江猜測:當初那個巷子裏面,簡舒遇上了林洋,當時林洋可能剛好被那五個霸淩者欺負,她仗着自己對那邊地形的熟悉,帶着林洋逃了,也是那會,她估計就看到了程洋幾人的樣子。
後來,簡舒跟林洋成了無人可知的秘密朋友,但簡舒可能有所保留,始終沒有告訴林洋她的秘密。
而文字裏面也有很多隐喻:菜市場,宰殺,兔子,天宮跟火車,以及那個人。
那個人應該是被關在監獄裏的林承。
也許在年少的林洋內心裏,他的哥哥不是屈辱,不是見不得人的罪人,是他的哥哥,他被困在了一個地方,他想把他接回家。
那樣的家才是完整的。
邊江沉默好一會,說:“那個天宮應該是那個廢棄的小區,我記得那邊的确有個老舊的火車站,離得很近,林洋家在那個小區可能買了房子,但小區爛尾,開發商卷款逃了,錢打了水漂,加上林承坐牢,他們家遭遇毀滅性的打擊,十分貧窮,加上林洋的身體缺陷...讓他長期遭遇霸淩跟歧視。”
他拿起手機讓局裏調查這些事,還有關于那個巷子曾經的住戶,也許裏面有人曾見過那五個霸淩者的樣子,能認出剩餘兩人的身份。
安排好一切後,他看到簡舒一手捏着作文,卻一直看着窗外。
“你怎麽樣?有沒有不舒服?”
簡舒神色平淡,輕聲問:“你知道在文學跟藝術的表達裏面,火車有時候意味着什麽嗎?”
邊江自然不懂,但說:“一般是時光或者別離。”
簡舒:“也可能是通向地獄的列車。”
“但它沒有盡頭,上去的人往往永遠無法下車,只能永遠在接近地獄的旅途中掙紮,不論亡者還是生者。”
“十點了,送我去酒店吧,邊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