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霍夫曼被毒蛇咬了。一直昏睡,毫無蘇醒的跡象。這天淩晨,昏昏沉沉中他感受到了灼痛。他攥着被角,咽了口唾沫。下一秒,刀割火燎的痛讓他清醒。
“少校先生,您能聽見我說話嗎?”戰地護士問。
他眯着眼,恍惚中看見一位女士,誤以為是雪莉。然而還未來得及迎接幻象中的喜悅,就又昏睡過去。
霍夫曼在愛情上很懵懂,到了十八歲忽然開竅了。他交往過一名大他四歲的體操運動員,等到二十五歲又變回了清心寡欲的狀态。他厭倦極了那些事,為此還曾懷疑自己患上心理疾病,可體檢結果顯示他很健康。老霍夫曼曾側敲問兒子的私生活,可每次他都打啞謎。
他能做到同每位來客友好的相處,但絕不親切。除了家人,很少有人走進他的內心。他非常清楚等到一個何時的契機會選擇一位合适的結婚對象,在死亡來臨之前,他只負責按部就班的生活。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人生節奏亂套了,他總是會在不經意間想起雪莉。
*
紅十字會招募令打破平靜。
雪莉知道她所擁有的一切,都礙于她是塞弗特夫婦女兒的緣故。
一出生她就百病纏身,沒人相信她能長成人,包括她的親生父母。奧斯汀給過保姆一筆錢讓她料理女兒後事。
萬事總有峰回路轉時,她活了下來,不過是個病秧子。父母嫌她晦氣,只有保姆不厭其煩地照料。她膽子很小,玩撥浪鼓也怕吵到別人。闊太太捏她的臉蛋也從不反抗,只怯生生地眨眼睛,如果有人高聲說話就會吓得高燒。
她變得頑劣,因為沒人能受得了她,以為那樣就能回到從前。
漢堡郊區受襲嚴重,沒有一棟房子是屹立的,整塊街區就是一個巨大的瓦礫堆。
所有醫院很快爆滿了,周遭彌漫着濃烈的消毒水味。
大空襲已過去一周,屋內餘溫依然炙熱無比。她躺在地鋪上,腦袋疼得像被車轱辘碾壓過。
莉莉安打了半桶水,雪莉聞到刺鼻的漂/白/粉,在鼻腔裏塞了棉球。
胃裏的酸水在往上竄,她趿拉着鞋跑到河邊,吐得昏天暗地。
平靜後,她坐在草叢裏那股倔勁又來了。她不打算給塞弗特夫人回信,也不會考慮新的追求者。
什麽豬肉供應商.....
她不耐煩地揮手,一陣風吹過,腦袋格外清醒。
服役期已滿,可仍沒有調令。
塞弗特夫人主動給弗蘭克先生寫了信。
也許人上了年紀都會念舊,弗蘭克先生将外甥女調回柏林。
*
大雨從天而降,豆點的雨點砸落在公交大巴車頂。一輛大衆牌汽車出現在對面。
她沒有撐傘,以落湯雞的模樣出現在舅舅面前。他是資深的國會議員,身上更多的是歷經歲月沉澱後的溫潤。
和記憶中的刻薄寡恩不同,有了舅舅的庇護,雪莉找到了安全感,盡管他身患癌症。她對年長而溫和的男人揣着莫名好感,在交談時也會迎合對方。
車內。
一位妙齡女子熱情招呼。那是他的情婦,比雪莉還要小兩歲。
瑪爾薇的眼睛閃閃發亮,身材修長,一頭時髦卷發,眼裏透露着野性。
弗蘭克先生與塞弗特夫人長談一番,當聽見舅舅對自己的婚事持反對意見,頓時松口氣。
關于弗蘭克家族的輝煌史,雪莉聽母親念叨過。直到今日仍記得那年被舅母拒之門外的場景。情夫抛下她一走了之,瑪達莉娜只好将女兒托付給摯友。
傍晚,艾瑪帶來一條消息:霍利太太和情夫私奔了。
“什麽時候的事。”
“上周,這事鬧大了。”
艾瑪以一種嚴肅的神情講述這樁醜聞。從
霍利先生是個暴脾氣,在外包養了多位明星還常毆打妻子。有時他夫人會逃到塞弗特府上。
“她錯在沒早點離開那老頭。”雪莉說道。在她看來,霍利夫人的做法也許很輕率,但絕不是肮髒下流的。
今年風頗多,差不多日日有的,呼呼作響,從窗口吹進來分外尖削。
心神不寧是從上周開始的,她反複夢見同一夢境,夢裏有條黑蛇趴在她腳下。
雪莉把十字架吊墜放到枕頭下面,這些都不管用。她翻出箱子裏的紅布條放在枕頭下,這才擺脫噩夢。
*
她的稿子被佩基發表了,發現抄襲她沒有興師問罪。
她太想進步了,連做夢都能夢見佩基超越自己,這回終于不用擔心了。幸虧她出手早,不然雪莉一定會把她擠兌走。
她沉溺在大仇得報的快感中,發誓要讓佩基顏面掃地。然而下午卻改了注意,她打算找個合适的時機談談,最好還能相安無事的工作。她父母年事已高,哥哥犧牲在東線。
下午,她在調試打孔機。
“讓我來吧。”
身後傳來佩基的聲音。
“你總是這樣熱心。”雪莉不由得露出會心微笑,轉身的時候碰掉了桌角的文件。
“讓我來,我可以。”
“在這裏永遠輪不到你教我。”她斜眼看了佩基一眼。
佩基吃了閉門羹有些心虛。和雪莉一樣,她也很想進步。她的父母告誡過,如果再沒有成就成就把她把嫁給一個退役士兵。他們沒什麽可依靠的,父親曾當過小學校長,可這沒什麽實質性幫助。唯一仰仗的是哥哥滑雪冠軍的光環,去年也陣亡了。她成績優異,可家中沒有足夠錢財跟人脈供其接受高等教育。
念完中學她就去了家政學院,由于各方面很出色受到院長的青睐。她不止一次幻想過,如果父親是塞弗特博士,一定比雪莉更出色。
那篇手稿她留意了很久,創造它的人并不打算發表。趁着雪莉不在她竊取了稿件,又重新融入了自己的想法。
名譽光環又一次籠罩在她頭上,但這一次她離職了。
1943年5月13日晚。
收音機裏插播了突尼斯的德、意軍隊繳械投降的消息。
回到房間,雪莉垂頭喪氣擰上門把。
那他......已經進戰俘營了嗎?
起初以為只要時間夠長就能忘了他,那幾周她無法集中精神,做事錯漏百出。就連點蠟時也心不在焉,以至于燭火灼傷了臉。
*
緬地因之戰打響前,霍夫曼被派到法國監督防禦工事,這是份閑職。
剛到法國,康德拉将軍就截住外甥,請他協助工作。早年他酗酒成性,加入沖鋒隊後飛黃騰達,這些年兩家關系很僵。
他要拉攏杜蘭德先生,此人揮金如土,擅長打破教條,最為人樂道的取了位黑人血統的太太,且常年混跡裏斯本,這對鞏固維西法國的統治很有幫助。
杜蘭德先生對他的獻媚無動于衷。康德拉決定讓外甥去接近他的女兒。
在霍夫曼來之前,維娜便搶先一步得知他的意圖。她是位業餘舞蹈家,善于幫父親處理人際關系,頗有商業頭腦。她認為關系首先是用錢砸出來的,因此不論走到哪兒都有為他們說上話的高級官員。
維娜好奇地問:“您在軍校待了多久。”
“很多年。”
“那您接觸過傳統教學嗎?”
“讀完高中就離開了校園,說起來很慚愧,我還沒來得及參加集體活動。”
他排斥學校,認為自己是個多餘的人。因為不論怎樣努力也無法讓父親滿意。在賽弗特夫人的課堂上他找到被需要的感覺,也對數學産生了濃厚興趣。
“我也沒有完整的校園經歷。”她凝視着近乎完美的敵人,“如果沒有戰争您會做什麽當然,我知道這是不允許假設的。”
“花匠或是數學老師。”
“您會跳舞嗎?”
“這方面我是白癡。”霍夫曼發現有些不打自招,試着扭轉局面,“不可否認,舞蹈很有魅力。”
維娜笑着伸出手:“很簡單,您來。”
看出舞伴生疏,她用微笑鼓勵着。他們的身體緊靠在一起,維娜将手搭在他肩上。
“在我心中,媽媽是位了不起的舞蹈家。盡管在你們眼裏,那些不值得一提。小時候,我不敢露出胳膊,那些白白淨淨的小孩會笑話我。可媽媽和我一般大的時候,卻走上舞臺,這讓我自愧不如。”
“孩子和母親最相像,你們都非常出色。”霍夫曼露出欣賞的目光。
“拜托您認真看我的膚色。”
他真誠地看向杜蘭德小姐,“這和愛好沒關系,不是嗎。”
“理論上是這樣。”
接下來的一周他沒有按計劃邀請杜蘭德小姐,也不約她到公衆場合露面。而是裝病拖延讓舅舅打消念頭。
維娜主動找上門。那些陪她解悶的軍官都不是善茬。她早已習慣名利場,可仍向往無拘無束的氛圍。
霍夫曼招架不住熱情,有些遲鈍。
“怎麽,您怕見到我?”她一頓揶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