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雨水
縱使再不願意承認, 三日月宗近也意識到了一個事實:
主君已經——
連他的名字都開始逐漸遺忘了。
再這樣發展下去的話,她遲早會将一切都遺忘——自己的名字、自己的過去與未來、本丸的存在、付喪□□字、契約的存在——最終,因為虛無而消逝于世間。
只存在于傳說中的, “契約”的後遺症, 竟然不幸地降臨在了主君的身上。
三日月宗近的鞋履微動,他慢慢地站了起來, 伸出微顫的手指, 去觸摸主君的額頭。阿定歪過頭, 以柔軟的眼神望着他, 似乎是不明白他包覆着籠手的手指何以在輕顫着, 就像是無力撫摸弓弦的戰士似的。
“啊,我想起來了,三日月殿。”旋即,她溫柔地笑了起來,“我這是怎麽了……竟然連您的名字都會忘記了。明明是一輩子都不應該忘記的名字啊……”
低低的呢喃,透着溫柔旖旎。
“……”
因為她的話語,三日月的手愈發不能自控了。他陡然握緊了拳,這才不至于令自己的顫抖透漏出更多不應該出現的情緒。
他阖上雙眼, 微微平複了呼吸。
“……這是我的錯。”
付喪神第一次發自心底地承認了自己的錯誤。
“诶?”阿定卻把頭搖的像撥浪鼓似的, 急急忙忙辯解道, “這不關三日月殿的事情呀!明明是我自己愚笨的原因。三日月殿是永遠不會錯的。”
說最後一句話時,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三日月的眼神,像是在看着什麽天神在廟宇中泥塑的化身。
因為被她以這樣的眼神看着, 三日月愈發不能平複自己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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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彎下腰,撫摸着主君細膩的臉頰,在她的唇間烙下溫柔的吻。唇齒親昵地糾纏着,彼此似乎都對對方無比熟識,就好像是經年的戀人一般。
這個綿長的吻,令付喪神十分留戀。
他微微睜開雙眼,心底開始了劇烈的掙紮——
如果解開契約的話,主君就有可能會離開了。她會不再屬于自己,她會逃走,會厭惡,更有可能在某一日突然醒悟,與一期一振締結契約……
但是,如果不将名字還回去的話,面臨的便是更為令人絕望的境地了——她會直接消失,絲毫的痕跡都不會存在了。
溫柔的吻結束了。
他從唇間逸出低低的嘆息,伸出雙臂将主君摟入了懷中。
“果然……還是我的錯。”
三日月說。
“請容我思考一晚,明天晚上,我會決定是否将名字還給您的。”
阿定的心開始狂跳起來。
但是,她只能假裝渾然無覺的樣子,茫然地詢問道:“為什麽?”
然而,付喪神只是摸摸她的發頂,說:“早點休息吧,主君。”
***
秋日的天氣,已經有些冷了。次日的天又陰陰的,讓人的心情愉快不起來。過了午後,又開始下起了雨,沙沙地落個不停,庭院裏一片潮氣。
三日月宗近一整日未曾出現,到了傍晚時,他才來見阿定。
“三日月殿今天來的好遲啊。”
阿定說話的樣子,像是抱怨情人遲到的女郎。
“……思考問題的時間稍微久了一些。”
穿着藍色狩衣的付喪神回答。
“是思考了什麽問題呢?”阿定問。
“……”
三日月沒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他将主君摟到了懷中,如過往每一夜一般,去檢查她身上屬于他的刀紋。
朱砂似的赤紅刀紋露了出來。象征着“三日月”之名的彎彎刀紋,如懸挂在雪白的天幕上的兩輪紅色彎月,刺目極了。
只有這一個刀紋存在的時候,一切都顯得如此美麗而令人鐘情。
“還不是晚上呢。”年輕的主君抓着他的手指,提醒道。
只可惜,付喪神并不回答,只固執地摸過那道刀紋。接着,便是令人靈魂顫抖的交會。
雨聲不曾停過,這場雨似乎越下越大了。回過神來,便聽到傾盆似的嘩嘩響聲,敲擊在屋頂與池塘的水面上。也不知明日醒來,院子裏會變成怎樣的汪洋。
“我稍稍離開一會兒。”
三日月摸了摸阿定的發心,慢條斯理地披上了寝衣的外衫。
他平日的衣飾很繁雜,盔甲與金色的配飾都令他顯得光耀美麗。但是只穿寝衣的他,也顯出平易近人的悠閑與慵懶來。尤其是,他的發絲尚且微亂着,瘦削脖頸上還帶着薄汗的痕跡。
主君點了點頭,伏下身體,恭敬地送他離開。
三日月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被雨聲所覆蓋。阿定舒緩了一下疲憊的身體,慢慢擡起了頭。然而,擡頭的這一眼,卻令她的身體微微地僵住了——
黑夜的大雨中,一期一振沉默無聲地立在那裏,遠遠地望着她。雨水将他的衣衫與發絲盡數打濕了,他就像是個狼狽的落水者似的。
阿定瞬間慌亂了起來。
——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他看到了多少?
——他會如何看待自己?
一期一振沿着臺階走上了走廊,雨水順着他的發絲滴落下來,将他腳後的地板染出一片深深的痕跡。他微微眨一下眼,修長眼睫上也帶着密密的水珠子。
“一期……”阿定的聲音顫抖起來。
她下意識地開始拉扯自己的衣領,以免露出不應該被看到的痕跡。
“沒關系的。”
一期一振低聲地說。
“……我始終信賴着您。信賴着您的一切決斷。”
雨水的嘩嘩響聲,滿溢了整個世界。
不知為何,阿定鼻尖一酸,覺得自己的眼中似乎也要下起了雨。她艱難地為自己開脫,辯解自己方才的背叛:“我只是……想要拿回屬于自己的名字……因為愚蠢而交出去的名字……”
一期一振微微嘆了口氣,蹲下身來,撫了撫她的臉頰。
“您不必解釋。無條件地信賴着您……是現在的我存在的準則。”他的聲音裏有着憐惜與溫柔,“雖然有些冒昧,但是今夜的我特地前來,是想詢問主君……是否願意與我一起再次逃走?”
“……什麽?”
“三日月宗近已經容不下我的存在了。”一期一振說,“在被他驅逐之前,我想要将您一起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