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遺忘
讓三日月宗近答應将名字還給她?
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那根本不可能辦到吧。
阿定的眉宇間流露出憂色來, 頗為使人憐惜。壓切長谷部見狀,說道:“主君不介意的話,我倒是可以為您分憂。不如說——能幫上您的話, 是我的榮幸。”
“……可以嗎?”她略帶驚喜地擡起頭。
“我是永遠不會背叛主君的人, 請相信我吧。”長谷部的面容透着微微的自負,話語中滿是一口咬定的絕對, “對于那種傷害了主君的無恥之徒, 我向來是想要除之而後快的。”
阿定前傾身體, 輕聲懇求地問道:“請幫助我吧。您是我唯一可以信賴的人了。”
“‘契約’有一種負面效果——不一定會出現, 但一旦出現了, 後果就很糟糕。”長谷部微揚嘴角,眸中有着深意,“想要欺騙過三日月宗近,還需要主君自己多付出一些心力。”
“要怎樣做呢?”
“和付喪神定下契約的人,将自己的名字交了出去,把己身的存在與付喪神捆綁在了一起。偶爾,定下契約的人會逐漸地遺忘自己的真名。失去名字的下場,就是消失——類似‘神隐’這樣的玩意兒吧。”壓切長谷部說, “只要主君表現出‘遺忘了名字’的模樣, 三日月一定不會像現在這麽悠閑了。”
阿定的呼吸略略急促起來。
“可是, 三日月殿如果不信的話, 又該怎麽辦呢?”她有些為難地望向自己的衣領——白天狀況的她,身上只有三日月與長谷部的刀紋——,“他會不會說‘去找壓切長谷部吧, 讓他還你名字’這樣的話呢?”
壓切長谷部的眉心微皺。
“這倒是一個問題——我是不可能解除契約的。”壓切長谷部說,“該如何說服他呢?讓我再想想。”
阿定的心跳了一下,像是漏了一拍。
機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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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內心在這樣嘶吼着。
她阖上眼眸,默默回想起一期一振對待她的溫柔。大阪的煙火與白色的鈴蘭,河川裏的游魚與山原上的風。漸漸地,她察覺到了心底的悸動。
——我喜歡的人是壓切長谷部。
——是壓切長谷部君。
——是長谷部大人……
這樣的念頭壓倒了一切,像是在腦海中重築了一堵虛僞的牆壁,名為“欺騙”的顏料将整面牆都刷成了鮮豔的血色。
小臂上燙了起來,她睜開眼眸,撩起袖子,便看到那裏浮現出了三日月的刀紋。
只有三日月宗近的刀紋,沒有壓切長谷部的刀紋。
阿定的心微微一滞。
她知道,她連自己的身體都欺騙了。
壓切長谷部聽到衣料摩挲的聲響,垂頭疑惑地望向她。入目的一幕,卻令他的血液瞬時沸騰鼓噪起來——
主君的小臂上,出現了懲罰心動的三日月刀紋。
這意味着什麽,無需言說。
壓切長谷部扣住了她的手腕,呼吸悄然粗重了起來。他像是發現了獵物的蒼鷹一般,視線緊緊鎖着她小臂上泛紅的肌膚。
“主君,不解釋一下嗎?”他的聲音滿是興奮與愉悅,手扣得極緊,抓的女子肌膚生疼。
阿定卻陡然別過頭去,身體微顫着,像是一株渺小的菟絲草。她不肯回答,只是拼命搖了搖頭,想要把手抽出來。但是,她又如何敵得過壓切長谷部的力氣。
長谷部用雙指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扭過頭來。主君的雙眼泛着淚意,面龐上滿溢着羞恥,像是被人發現了不可告人的小秘密。
“對我心動了——是嗎?”壓切長谷部說着。
雖然是反問句,卻是陳述的語氣。
阿定的眼淚滾落下來,卻沒有說話,只是悶着聲狠狠地搖了頭。
好半晌,她才帶着哭腔開口:“我不敢對您這樣的人生出非分的念頭……”
壓切長谷部松開了她的手,将她摟入懷中。
禁锢的力度,幾乎要令她無法呼吸。
“我明白了。”他的聲音透着極端的愉悅,“您對我的信賴,真是一件最好的禮物。我會暫時地解除與你的契約,這樣,三日月宗近就會更信服您。不過……在一切都結束後,您要和我重新結下契約。”
瘋狂的愉快感湧上了他的心間。
他不在乎主君是什麽時候心動的,也不在乎心動的契機是什麽。
刀紋是不會欺騙他的,總之,主君對他心動了。
“真的可以嗎……?”她詢問。
“嗯。”壓切長谷部從唇間逸出滿意的嘆息,“可以。”
于是,阿定從壓切長谷部那裏拿回了自己的名字。
***
數日後。
“三日月。最近有些不好的事情啊。”
正在翻閱着卷宗的三日月宗近,被壓切長谷部如是喚住了。
滿是藏書的矮櫃,散發着青墨與脆弱紙張陳舊的氣息。圓窗被遮上了,确保陽光分毫不能漏入,室內的光源只有跳躍的燭火。
三日月将書籍放回櫃上,詢問道:“出了什麽事?”
壓切長谷部将身前的主君,往前又推了一步,聲音之中有着一分凝重:“剛才,主君忽然問我,‘我叫做什麽呢?’”
噼啪一聲響,是燭火輕輕一跳。
三日月宗近的面色,在燭火顯出了幾分冷凝。
繼而,他蹙低眉心,問道:“真的嗎?”
“這種事情,沒有必要拿來玩笑。”壓切長谷部卻嗤笑了一聲,“三日月,你明白這代表着什麽吧?”
三日月宗近垂下了手,神色微滞。
他當然明白這代表着什麽。
作為交出名字的、可能的副作用,主君很有可能開始遺忘自己的存在了。長此以往,她最終會消失在這個世界,什麽都不剩下。
他可不想見到這種事情。
但是,他卻不會輕易地相信心思叵測的壓切長谷部。
這種事情太少見了,基本是不可能發生的。
“也許主君只是在鬧着玩兒呢?”三日月重新淡淡地笑了起來,“還是讓我來照料主君一段時間吧。興許過一兩日,主君就會重新記起她叫做什麽了。”
壓切長谷部微怒,道:“這可不是玩笑!我已經解除了主君的契約了!你也快一點吧,三日月!”
三日月宗近怔了一下。
壓切長谷部對主君有多大的執念和貪心,他從來都是知道的。連壓切長谷部都解除了契約,可見壓切長谷部沒有說謊,主君的狀況是真的很糟糕。
但是,三日月只是側過身去,這樣說道:“先讓我來觀察一陣子吧。”
壓切長谷部無法,只能交出了阿定。
年輕的主君畏懼而惶恐地走到了三日月的面前,擡頭仰視這完美的付喪神。
“請務必記得,您是我們的主君。”三日月低下頭來,用面頰磨蹭了一下她的耳畔,聲音溫柔無比,“……也是,屬于我這個老頭子的小姑娘。”
生活照舊。
三日月宗近體貼細心地照料着阿定的起居,日子竟然平靜溫和地不可思議,如同緩緩流淌的河水一般。晨間的她會賴床,三日月便去三番兩次地催促她起身;上午學習,午後則捧着茶點坐在走廊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着。
這段時間裏,阿定只見到了三日月。
這裏,似乎真的變成了只屬于她和三日月的本丸。
但是,阿定偶爾會吐出的、奇怪的話,終究還是昭示了軌跡的改變。
“……我叫什麽?”
“您叫做‘與謝屋定’。”
付喪神握着她的手,在紙上用筆寫下了名字。
“我叫什麽?”
“您叫做‘與謝屋定’。”
付喪神撣去她發頂的落葉,将她的發絲撩至耳後。
“我叫什麽?”
“您叫做‘與謝屋定’。”
付喪神在黑夜裏親吻她的耳垂,強勢地侵入了她。
然而,三番五次地告知姓名,并沒有減緩主君遺忘的速度。一切似乎都在朝着不好的、三日月所不想見到的終點發展着。
這一日的傍晚,霞光巍巍在天際鋪開。年輕的主君蹲在庭院的池塘邊,撩起袖口,将指尖探入水面,追逐着膽怯驚逃的游魚。
她穿着木屐,腳跟輕輕踮起,和服邊緣露出的一截小腿和腳踝,白的不可思議。因為染上了澄澈的夕陽,便如鍍上了一層金色似的。
手指在水池中一遍遍轉着,蕩起無數圈漣漪。魚已經逃的很遠了,躲在池塘的另一個角落裏,她垂着頭,望着池塘裏屬于自己的倒影被漣漪暈得支離破碎。
“主君,您在做什麽呢?”
三日月問她。
面前的這副畫面,可真是安靜美好極了。
“啊……我在想一個問題。”主君的手指依舊垂在水中。
“……”
三日月的心微微一沉。
——又要詢問自己的名字了嗎?
他已經做好了回答的準備,可年輕的主君卻歪過頭,純真而疑惑地問道:“我在想……您是誰呢?”
——您是誰呢?
三日月宗近的面具瞬間破碎了。
手中的茶盞倏然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他覺得秋日的風似乎帶了鐵鏽似的血味,讓他的呼吸也帶着刀刮一般的痛苦。
“啊……”
“我是……”
“我是……”
他溫柔的嗓音,已然無法維持住了。
不等吐出姓名,他的雙膝一曲,竟讓他無力地跪跌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