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糖人
第二十三章糖人
[第二十三章]
張瑞绮病了。
初時,大家懷疑是當日吃的酒菜有問題,可是同席之人吃一樣的酒和菜,無一有恙。
請來郎中診病,郎中診不出個所以然,最後只好對張禦史說:“令愛身子弱,我推斷是邪風侵體,目前以多多休養為宜。”
這真是古怪,居然會查不出具體的病因。
張瑞绮見家中人對她的病多有避諱,終有一刻悲從心來,涕淚漣漣地牽住張珏的衣袖問:“哥哥,我是不是快死了?”
張珏被她吓得倉皇:“呸呸呸,童言無忌!”
他扶病中的妹妹好好躺下,一面給她擦眼淚,一面溫言安慰:“你不要多想,絕沒有這回事的。郎中說,是你身子弱罷了,細心養着,慢慢就會好起來。”
于是,只能平平靜靜地養病。
季濂放心不下張瑞绮,總是會來看望她。
一個月後,張瑞绮的病不像有好轉的樣子,她精神短促,每日要睡很久,郎中幾乎每天都要往張家跑上一趟。兩家的爹娘經商議後決定延後婚期,等張瑞绮康複再擇定好日子。
韋玉聲起先不知道張瑞绮纏綿病榻,直到聽說了婚期延後的消息,才驚覺她病得很重,他纡尊降貴,到張家第三趟才得到病中人的首肯,願意一見。
張瑞绮住在清靜的小院裏,冬日的明亮但不暖和的太陽光照在門外的石欄杆上。
張瑞绮見着來客,清瘦病白的臉上浮起一抹淡柔的笑:“慚愧,有勞世子登門數次。原是我在病中,實在沒什麽氣力,唯恐失禮。”
韋世子連聲道,不妨事。
他說:“我只是想來看看你。”
張二姑娘病得不能出屋子,他聽說後心急如焚,豈止僅僅是“想來看看”呢?他來三次,三次都帶着一位出身禦醫世家的小郎君,他請那家學深厚的小郎君為張瑞绮看病,期盼着能治好她。
望聞問切皆盡心,可是禦醫世家的小郎君沉吟許久,因為他實在斷不出病症。
張瑞绮仿佛早已看淡此事,唇角綻起輕輕笑意,反是安慰韋玉聲似的說道:“雖斷不出病因,但也沒有大病不是?來過的郎中們都說,細心養着,我會好的。”
韋玉聲愁腸百結:“可是,怎麽會這樣……”
“是很突然。那日我嘗到一條魚,本該鮮美,可是對于我來說,魚肉腥且苦,難以下咽。哥哥和我吃同一條魚,甚至是相同的部位,他卻能品出魚肉的甘甜。我想,就是這樣的,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命途,興許病這一大場,我以後能活到一百歲呢。”
韋玉聲笑了,雖然笑得不算好看。
臨走,他說,我還會來瞧你。
張瑞绮明确拒絕了,她說:“興許我受得住這場病,但我一定受不住外間的閑言碎語。彼此見着這一面,已是全了相識一場的情誼。”
韋玉聲明白,她的話是有道理的。何況,張家和季家的婚約并沒有解除,韋家的男兒摻和進來,又算是怎麽回事?他理解她的意思,尊重她的決定,不再來張家探望,但總是請禦醫世家的小郎君時不時來看病。
韋家像在與季家打擂臺,季家有流水的補藥補品送來,韋家也常叫小厮送補品,而且是什麽名貴送什麽。
季濂覺得氣悶,可這氣無法在張瑞绮面前表露,怕她病中心重。
有一天,季濂給張瑞绮帶了一兜子漂亮的福橘,走到門外,正好碰到小霜從屋裏出來。
小霜攔他一攔,小聲地說:“郎君先別進去,姑娘在哭。”
季濂心頭緊懸,驚問:“發生什麽事?”
“姑娘今日要我拿鏡子給她,她有很久不照鏡子,乍然看到自己如今病損的模樣,禁不住難過,連我也不叫在身邊,趕我出來了。”
很久以後,季濂才得以進去見張瑞绮,他看見她眼下殷紅,顯然是哭得傷心。
再之後,張瑞绮除了爹娘哥哥郎中和近身伺候的小霜,就再不見別人了,包括季濂。
張珏傳話說:“她總睡着,短暫醒來心緒也不好。這時候不見,反比見了好。”
季濂聽不進去,他仍舊經常來,張瑞绮病中不願見,他就寫信,請張珏代呈,甚至代念。
天聖二年正月十八。
張瑞绮昏昏沉沉睡着,再昏昏沉沉醒來,她隐約聽見了街上的小孩放的爆竹聲,随之想到今天是什麽日子。她說:“小霜,我原是要在這日成婚的。”
小霜給她梳頭梳得很小心,唯恐扯着她的長發叫她吃痛。
“姑娘想那麽多做什麽?養病才是緊要。”
“姑娘餓了沒有?小爐上還煨着人參雞湯。”
話音落,張珏敲門進來,停在屏風那端。
張珏說道:“源之來過了,給你送來兩支糖人解悶。”
張瑞绮由小霜扶着坐好,她說:“哥哥進來說話吧,我醒着。”
那兩支精巧的糖人,找座子插在了妝臺上,不遠不近,張瑞绮正好能看到。
小霜搬繡墩放在榻前。
張珏問:“姑娘吃東西了嗎?”
小霜說:“正要盛參雞湯。”
“去盛,我來喂。”
“是。”
張珏一面喂着湯,一面慢慢和妹妹說着話。
他告訴張瑞绮:“源之很想見見你的。”
她瞧着哥哥手上的小碗,她連穩穩将碗端住的力氣都不足夠,實在不會有勇氣見人:“沉病之中,蓬頭垢面,不宜見客。”
“我也是這樣跟他說,但他說你們就将是夫妻了,他不介意這些。”
張瑞绮靠在軟枕上,微微彎起了嘴角,笑容蒼白:“女為悅己者容,我介意啊。”
“我瞧他今日來時面有愁容,也沒怎麽坐,茶喝一兩口就起身走了。”
“你沒問問他?”
“問了,他不肯說,好在沈郎君和他同來的,沈郎君背着他告訴我,源之出門前受了家裏人的訓教,季都知認為你病得太久,希望能取消這樁婚事。”
張瑞绮長久地沉默着,過了好半晌才低低發聲道:“如果他也是這樣想的,我便不耽誤他了。”
張珏笑一笑:“他怎會這樣想?他曾連那樣的誓言都立下過了。”
那是下大雪的時候,天色陰沉,風寒刺骨,張瑞绮還是病得無力下地行走,季家人來張家問候,衆人的心緒都較為低落,張父甚為消沉地說了一句“你我兩家仿佛無緣皆為秦晉之好”,季濂便發下誓言——
“绮娘病一輩子,我願照顧她一輩子。如有食言,天打雷劈!”
他願意立時娶張瑞绮過門,犯癡得令兩邊的爹娘大驚失色,先後勸說沒有這等規矩,病是一定會好的,結親要講天時地利人和,不可急于一時。
張珏再舀一勺湯送到妹妹嘴邊,她卻不再吃得下了。
“我親自喂你,你都不肯多用幾口,可知平日小霜勸你多吃會有多難。”
“吃不下東西,病怎麽能好?”
無論怎樣勸說,張瑞绮都搖頭,她說她吃不下了。
小霜端走了碗。
張珏望着那雙病瘦的手,他将之握住,微涼。
那位禦醫世家的小郎君每每過府,都說張瑞绮脈象沉弱,“姑娘身子骨差,氣血不旺。”他總是這樣說,還有補氣益血的東西需多吃,“這病就靠養,會好的。”
會好的,會好的……可是,她什麽時候能像當初一樣好?
張珏的心底裏像有一座無底洞,彷徨、忐忑還有那些無法言明的哀傷情緒,通通永無止境地向裏堆填、朝下墜落。他不想要這種命懸一線的擔心感覺。
他緊緊握着妹妹的手,忍不住輕聲朝上蒼祈禱:“老天啊,如果你能聽見,就請讓我妹妹早日康複,我願折壽十年,乃至二十年、三十年……只要換她康健,換她順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