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 44 章
果然如此。
宋皎月的心如墜深井,他知道淩霄生父的身份之後,就一直心有不安,對方無論是身份地位還是手握的資本都遠比淩霄要多,他有許多種方法讓淩霄屈服,也可以輕松地毀了淩霄的職業生涯。
母親一直沒有回來,父親倒是匆匆回來了一趟,也只留下只字片語:“這個時候不要去找他。”
她知道父母一定是去處理輿論危機了,三甲醫院每年都會遇到數不清的輿論攻擊,大多都是人為了謀利,請專業機構煽動大衆的情緒,逼醫院付錢。
他們的話術不外是:“人送過來的時候還好好的,為什麽送到你們這裏就沒有的救了?”
“我們會拿死人的事情作假嗎?那可是我們的親人!”
“如果他能活過來,你給我一百萬我都不要!”
還有一部分确實是醫院自己的“醜聞”,比如說職工自己不檢點,小三逼宮,原配拉橫幅,營銷號一拍,把醫院的名字打到标題上,要不怎麽說人怕出名豬怕壯,群衆一看是全國知名的三甲醫院,又是這種大家“喜聞樂見”的“原配撕小三”情節,當即興奮激動起來,一夜轉發過萬,領導愁掉頭發,連夜開會。
還有麽,醫院看病,看着看着不知從哪兒掏出一個手機,對着醫生的臉拍,再添油加醋往小芋頭和銀豆上一發,好巧不巧,又有幾個有了熱度。
于是醫院幹脆直接成立一個部門,負責網絡上的輿情管理。
平時的小熱度他們自己壓下去,大熱度先開會,請示領導再做決定。
鐘成英就是醫院的衆多領導之一,在此之前她已經處理過很多這樣的事情,醫院求穩,怕出事,但又不怕出事。所謂怕出事當然是不出事最好;不怕出事,就是說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他們有強大的社會資源去擺平輿論。
鐘成英在來的路上就聽到了很多版本,說這個音樂家得了癌症,想認回兒子,兒子不肯,還對他動手,而這個兒子就是他們醫院的規培醫生。
有人是這麽和她說的:“鏡頭下打人肯定是不對的,而且我們國家是禮儀之邦,不管父親犯了什麽錯,兒子這種态度肯定是不對的,再說人家都沒幾天活了……那現在大衆肯定也是這麽想的。”
“鏡頭前面,這個小孩也太不懂事了,有什麽恩怨沒看見攝像頭在那拍嗎?非要在這個時候表露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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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成英說的則是:“這種話就不用再說了,既然事情已經發生,我更想從那個男生的口中了解事情經過,他現在人在哪裏?”
鐘成英一問,人竟然被帶到拘留所去了,她有些生氣:“這是什麽道理?這是合乎流程的嗎?”
“鐘院長,是他自己跟着人走的,而且當時對方的經紀人一口咬定他當衆打人,我們正準備派人去調解。”
鐘成英擺手:“趕緊去。”現在距離事情發生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個小時,那小男生估計也就和她家姑娘差不多大了,好端端被關到拘留所,這怎麽能行?
有些事情都不用鐘成英去問,自動飄到她耳朵裏:
“年輕人就是火氣大,竟然敢在鏡頭前打人!”
“聽說最近和女朋友吵架了,所以心情不好,而且天氣熱,心情煩躁嘛。”
會議室裏鐘成英和大家打了招呼,在位置上坐下。
院長一進來就陰沉着臉,上一任老院長退下後,接班的仍然是他們科室的人,只是心胸不如上一任老院長,在某些事情上又有些急功近利,做起事情來不好看,私底下頗受人诟病。
“先管管各自科室的人,讓他們不要在網上亂說,尤其是那些規培實習的學生!”
醫院有專門的網絡督查小組,一言不合就查IP,在醫院待的稍微有些年頭的人都不敢在網上亂說話,也就只有那些初出茅廬的學生才不知道深淺,随意發言,最終給自己惹來禍處。
也有人提出了本次事件的關鍵,那就是藤來的身份,藤來在國內外小有名氣,而且因為最近爆出他患癌住院的事情,收獲了很多群衆的同情,一時間熱度竟然能趕上巅峰時期。
“找個律師和對方的經紀人好好談一談,盡量不要讓這件事情發酵。真要發酵起來對他們有什麽好處?至于那學生,也就是太年輕,太真性情了一點,不是什麽大事。”鐘成英想維護淩霄并不是因為淩霄和女兒的關系,她這個時候還不知道出事的人是淩霄,因為事發突然還沒人跟她說對方的具體名字,只說是今年的新規培醫生。
鐘成英說:“當務之急不是責備或者處罰學生,我在路上也聽說了,這個藤來抛妻棄子,沒養過兒子,父慈子孝,父不慈子不孝,我個人還是能理解的。事情竟然發聲了,不能把人孩子扔在派出所,先把人帶回來再說,網上的輿論該壓的就壓,過幾天就沒了。”
鐘成英提出:“我反而覺得要注意學生的心理問題,近些年規培醫生自殺的事情屢見不鮮,說明年輕醫生的工作壓力是很大的,我們也要對這些新醫生多一點包容和耐心,我們作為老醫生要做他們的後盾。我說句醜話放前頭,藤來現在沒出什麽事,要是我們過多地責備這個學生,把人搞出事了,局面只會更難收場。”
如果鐘成英只是說不要去責備這位年輕醫生,有些人不一定當回事;但她要是加一句,萬一把人搞自殺了,大家就緊張起來了。
這是人的劣根性,事不關己,高高挂起。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鐘成英這樣,身居高位時還能記得自己在低位時的心情并具有一定的同理心。
這也是把雙刃劍,做領導不能有太多的同理心。
一場短暫的會議結束,鐘成英才知道那位學生的姓名與身份,她剛察覺出不對勁就接到了女兒的電話:“媽!淩霄怎麽樣了?我給他打電話打不通!”
鐘成英頭痛地揉了揉眉頭,原來還有這層關系。
鐘成英沒有隐瞞女兒,于是宋皎月從母親那裏得知淩霄被帶進拘留所的事情。
母親的電話挂得匆忙,想來醫院也正在為這件事情心焦。
宋皎月沒辦法,只好打電話給姜滿,問她知不知道現在情況如何。
姜滿似乎早就知道她要打電話過來,安慰說:“沒事你不要擔心,說到底也不是什麽事情,既不是把人搞死了,也不是出軌,是渣男惡有惡報,輿論鬧大了,對藤來也沒有好處的……”
姜滿壓低聲音說:“你放心吧,應主任肯定會出手的,我爸說了應主任特別小心眼,很護自己人的,你不要小瞧這些大主任的能力,肯定會把學生從派出所撈出來的。反倒是你這個時候就不要露面了,畢竟你爸媽都是醫院裏的人,你媽又在處理這件事情,再把你倆的關系牽扯進來,事情就複雜了。”
宋皎月剛要出門,聽了姜滿的話又慢慢坐下來:“你說的對。”
她和淩霄是自由戀愛,可是這一層關系被網友扒出來,其他人不一定會這麽覺得。
宋皎月更怕的是,給父母帶來麻煩。
宋皎月自回到家後就沒再出過門,她勉強靜下心來去寫市場分析,又時不時地拿起手機看一眼。
令她沒想到的是,沈白不知道從哪裏得知了這個消息,發消息安慰她:[我在警局有幾個認識的朋友,可以幫你打個招呼。]
宋皎月出于禮貌感謝了他:[謝謝。]
沈白突然給她發消息,還吓了她一跳。
沈白的母親之前生病了,沈家不想治,只想做做表面功夫,華麗的衣袍之下早就爬滿了跳蚤,沈白為此和沈家決裂,尋找各種辦法救治母親。
中間有段時間人看着快不行了,沈白只好順應母親的要求,把她帶回家。
本來大家都以為胥湘君時日所剩無多,但這麽一天天耗着,人的狀态反而好起來了。
這讓沈白又燃起信心,又開始尋醫問藥。
宋皎月和沈白雖然是朋友,但也不好問的過多,尤其是這種涉及到家人生病的事情。
要是好消息還好,如果是壞消息,豈不是在別人的傷口上撒鹽?
其實以沈宋兩家的關系來講,沈白母親去世,必然要發訃告,宋家也會收到消息。所以有時候沒有消息,反而是最好的消息。
[沒關系。]
從沈白的視角來說,他并沒有宋皎月想象中得那麽平靜,他一直在關注她的動态,就像黑暗的路上,疲憊的旅人雖然一直在趕路,但也會時不時擡頭看看月亮,尋找一個心中的慰藉。
他不覺得自己偉大,也不覺得自己卑劣,他只是有一個七情六欲的正常人。母親生病的事情讓他成長了很多,也讓他學會隐藏自己的情緒,所以以前面對宋皎月他會大膽示愛,現在卻會膽怯。
[你之前幫了我那麽多,現在你男朋友出事,我幫忙也是應該的。]沈白說:[不過他也太沖動了,把事情鬧得這麽大,說不定會牽扯到鐘阿姨和宋叔叔。]
這也正是宋皎月最擔心的點,她自己談戀愛無論結果是好是壞是否受傷那都沒有關系,要是把家人牽扯進來,她會自己埋怨自己的。
沈白又說:[好在你之前一直在國外,應該也不至于挖到你頭上。]
沈白分析的是事實,但也在上眼藥:[不過鐘阿姨也不是第一天當院長了,你也不用擔心會影響到她的事業,鐘阿姨知道淩霄和你在談戀愛,顧及到你也會妥善處理的。]
母親的這個副院長當得很不容易,性別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原因,主要還是因為母親不是醫院的自己人。
母親當年是在北方的醫學院校讀的博士,畢業的時候和導師鬧翻了,也因為這個事情在後來的工作中屢受刁難,工作十年後被現在的醫院挖了過來。
也就是說,別人都是師兄師姐師弟師妹,鐘成英在這個醫院裏相當于自己一個人,如果她是新來的小醫生,那麽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拜山頭。
可問題是醫院把她挖過來直接帶組,她自己就是山頭,在醫院裏打拼了這麽多年後也算是有了自己的嫡系。
可說到底,在醫院的那幫老人眼裏,她不是自己人,所以鐘成英想往上走,就會受到阻攔。
腦外科的姜主任,也不是在本醫院讀的碩博,但姜主任的導師是海外的大牛,專業領域內的大佬,又願意幫助提攜姜主任,加上姜主任本身的科研能力實在過于出衆,所以抵消了她并不是本院人的劣勢。
這種是很沒辦法也很難得的,當能力過于出衆的時候,就有破例。
但鐘主任的科研能力算不上特別出衆,只能說不拖後腿,她厲害的點在于能做手術,而當年醫院的心胸外科剛分家,心外科的手術做得特別不行,醫院就是看中鐘主任的手術能力,才把她請過來鎮場子。
醫院需要科研,有科研才有財政支持,才能有更好的評級。但醫院并非完全不需要手術。
要是再早幾年,宋皎月和淩霄的關系就會變成攻擊鐘成英的點。
向上爬是很難的,在這個過程中會發現很多看似友好的人實際上都在想方設法地把人往下拉。
宋皎月想明白這一點後,臉色也不好看了,她原本想去派出所接淩霄,如今卻不敢輕舉妄動了。
她自己一個人上新聞沒有關系,她不可以傷害她的家人,也不想母親為了她操心。
沈白說:[以你的身份最好還是不要過去,但我聽說他進了拘留所,我這邊會請朋友幫忙打通關系,你要是放心不過其他人,我可以幫忙去接他出來,給他找個地方住。]
沈白要是再“茶”一點,就會說幫忙把淩霄送到宋皎月家,但是他“茶”也是有嫉妒心的,他還不至于“好心”到這種程度。
沈白還怕宋皎月看出他的意圖,找了些理由:[我和你是許多年的老朋友,你對象出了事情我幫忙也是正常的,而且你之前幫了我那麽多,總要讓我有機會有所表示。]
宋皎月思考後,覺得這也确實是目前最妥當的辦法:[那真的麻煩你了。]
淩霄還在派出所裏坐着,他并不願意向藤來低頭,在人生裏,總有一些事情是無法妥協的。
藤來到底想幹什麽他并不清楚,但他絕不會因為生父現在的功成名就,就可以忘記母親過去的苦難。
所以他絕不原諒,絕不道歉。
就連警察都在勸他:“那是你親爸,關起門來都是一家人,你這幹嘛這麽犟呢?你看看你讀了這麽多年的書,現在好不容易到這麽好的醫院當醫生,要是為了這麽個事留下案底,多不劃算?而且他都沒幾天好活了,有什麽仇什麽恨呢?”
淩霄一言不發,心裏只有冷笑,要是藤來真的對他有父子之情,怎麽可能讓他在這裏關着?
說到底,所有的一切都是讓他屈服的手段。
不過他知道民警是好心,也不想去和人家辯駁,所以只是靜靜坐着。
他心裏想着宋皎月,事發突然,他還沒有給她回消息,不知道她是否還在等他。不過淩霄轉念想到事情現在鬧得這麽大,可能她已經知道了。
淩霄心裏對藤來是沒有什麽懼意的,他已經過了畏懼父親權威的年紀,就是有點怕宋皎月生氣,好不容易能和她見上面,想和她把之前的事情解釋清楚,結果放了他鴿子。
淩霄坐在那裏不自覺地流露出愁眉苦臉的神色,民警看他這樣,也于心不忍:“心裏怕就道個歉算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嘛。”
恰好藤來的經紀人進來,也以為他怕了,頗倨傲地說:“年輕人不要不懂事,也許你媽之前的時候和你灌輸了很多錯誤的東西,但你要知道,你爸能給你的東西比你媽多。”
淩霄無感情地看了他一眼:“人要懂禮義廉恥。”
淩霄至今也搞不懂藤來到底想幹什麽,他搞這麽一出難道只是為了讓自己繼承家産?他完全可以把錢都捐出去。
還是說藤來單純是腦子有問題,因為時日無多所以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維來看待他?所以非要在快死之前耍耍做父親的威嚴?
人争一口氣,藤來威風了半輩子,卻在自己的親生兒子這裏跌了跟頭,惱羞成怒之後想給他一些教訓也能理解。
畢竟淩霄從來也沒把藤來想過是個好人。
藤來這種人永遠不會反思,只會覺得淩霄不識好歹,要給他顏色看看。
所謂高位者下意識的服從性測試。
藤來沒有出面,大概是想讓他認為這一切都是經紀人自作主張,然後再跳出來唱紅臉。
經紀人“好言好語”地威脅他:“你也不想留下案底吧?以後哪家三甲醫院敢要你?海都市的生活壓力這麽大,你一個毛頭小子要在醫院幹多少年才能掙一套房子?難道之後你要靠你女朋友養?”
淩霄的眼神只有在提及宋皎月的時候有些變化,“那是我和我女朋友之間的事情,不勞操心。”
經紀人在淩霄這裏碰壁,不滿地離開,大約是要把這裏的情形彙報給藤來。
要不是這裏有攝像頭,淩霄也想說一句,都快死的人了,也不積點德。
淩霄冒出這個念頭的時候一愣,總覺得這個口吻有點叫人熟悉。
淩霄知道醫院肯定會來人,總不能把他扔在派出所裏。而且他對自己的老板還算有點信心,知道應老板不會不管他。
所以淩霄唯一操心的還是女朋友的事情。
大約半夜十二點的時候,警察說有人來撈他了。淩霄猜測是醫務處,但醫務處應該在開緊急公關會議,按他們醫院的效率來說,應該沒有這麽快顧得上他。
那就是應老板的人了?
果然跟對老板很重要,正當淩霄收拾好心情準備挨罵的時候,見到的卻是一張陌生的面孔。
那人做律師打扮,自我介紹說是沈總的律師。
“沈總?”
對方笑着說:“沈總是宋小姐的好朋友。”
淩霄真見到沈白的時候,心裏那股不安終于落實了。
原來是他。
淩霄緊緊抿着唇,差點轉身就走,繼續去蹲派出所。
他寧可去蹲派出所!
沈白恍然不覺,朝他伸出手:“你好,我是皎月的發小,剛才從皎月那裏聽說了淩先生的事情,就自作主張跟警局的人打了聲招呼,你還好吧?”
“謝謝。”不管怎麽說,基本的禮節還是要的。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出現在這裏的是沈白而不是宋皎月,但淩霄出來後的第一念頭就是去找她。
沈白猜中了他的心思,說:“我建議你現在最好不要去找她,會給她帶來争議和危險。”
話糙理不糙,但這兩句話怎麽聽都讓人覺得憋氣,甚至比剛才和藤來經紀人談話的時候更讓人壓不住火氣。
“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沈白朝他微笑:“淩先生,不妨大大方方地告訴你,我也喜歡皎月,只是她先選擇了你。但目前看來,你太沖動不适合她,工作太忙,沒有時間陪她……我和她認識了很多年,從小一起長大,有感情基礎……”
淩霄臉色漸沉:“所以?”
“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再讓她煩心,也不要把她牽扯到風波之中。”沈白的話語中透露着一種熟知宋皎月的優越感,實則是恐懼和自卑,才會提前擺出強硬的姿态,希望淩霄知難而退。
他曾經覺得自己父母離心家庭不睦,而宋皎月是被鐘阿姨和宋叔叔捧在手心裏養大的女兒,他怕自己不會正确地愛人,怕辜負自己喜歡的人。
可現在一看,淩霄的家庭情況也不比他好多少,那麽為什麽淩霄可以他不可以?
而且他和宋皎月是青梅竹馬,他在少年的青春期開始的那一年喜歡上她,沒有人比他更合适。
淩霄到底還是把沈白的話聽進了心裏,他沒有去找宋皎月,而是回家後給她打了一通電話。
宋皎月聽見他的聲音,松了口氣:“還好沒事,以後不要這麽沖動了,我特別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可以套個麻袋把他拖到沒監控的地方打呀,在大庭廣衆之下打人不就落人口實了?”
聽着女朋友熟悉的聲音,淩霄覺得自己的肉.體和靈魂都活起來了,最重要的是她聽上去并沒生自己的氣。
淩霄一直心情很好地點頭說對,直到聽見女朋友說:“這次也多虧了沈白幫忙,他挺講義氣的,大晚上還跑這一趟。”
淩霄寧可今天晚上在派出所待一晚上,然而他還要故作大度:“是的,今天謝謝他,不如改天我們一起請他吃飯?”
宋皎月沒有聽出這其中的硝煙味,“好啊,其實你們兩個小時候應該也認識的,因為我在家裏看到了我們三個人的合照,你對他還有印象嗎?”
“有一點。”感受到了濃厚危機感的淩霄不動聲色地說道。
“那就先這樣吧,我要睡了,明天還要上班,不要太擔心,你沒有做錯事情。”宋皎月真是十分會哄人:“就算他們覺得你是錯的,我也覺得你沒有做錯。”
宋皎月給他發完這條消息後,就失聯了整整三天。
而淩霄在這三天裏突然變得清閑,應老板在第二天的時候給他打了個電話,說放他一個月的假,讓他在家好好休息:“年輕人沉不住氣很正常,不是什麽大事,別想太多,你畢竟是我學生,我也跟他們說了,不要揪着這個事情不放,先在家歇歇吧。”
在這兩天裏,也有不少人來淩霄這裏打探消息,他們對淩霄有所保留,又想從淩霄這裏最大化地套到他們想知道的信息。
于是淩霄也是萬能回複模板式地回複回去。
外界的消息對他完全封鎖了,作為一個學生,他并不知道這種事情的嚴重程度發展到哪一步,也不知道上層領導的想法是什麽。
不過與他關系較好的師兄說他只是運氣不好,恰好對方是個有名氣的音樂家,又被推波助瀾地推了幾下,才會這麽快地在網上發酵。
第三天的時候,鐘成英來找他了。
“坐吧。”鐘院長對他還算和顏悅色:“本來這周大家應該坐在一起吃個飯,但是計劃趕不上變化,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所以原定的飯也取消了……”
領導要有威嚴,也要有親和力。鐘院長的态度很和藹,淩霄卻很忐忑,他總覺得未來岳母這話像是在說:本來我們對你就有待考察,你還搞出這樣的事情來,我們對你更不放心了。
鐘院長說:“按照道理,我應該避嫌的,但想了想,這也不是什麽大事,所以我還是把你叫過來了。你和我的女兒差不多大,我今天坐在這裏,既是領導也是長輩,也和你說幾句掏心窩的話,你這件事情發生之後,不少人來找我,說這個那個的,我一聽覺得這個小夥子挺好的,很真性情,除此之外呢,就是想聽你本人說一下事情經過,我不能只聽一部分人的話,對吧?”
淩霄就說了自己母親和生父之間的情感糾纏,也說了藤來患腦部腫瘤,想要姜主任給他開刀的事情。
“原來如此。”鐘院長恍然大悟,原來對方這幾天态度不明,是這個緣故。
明明是有求于人,卻擺出結怨的态度來。鐘院長覺得可笑,可想想她從醫來遇到的這麽多形形色色的患者,又不得不承認,在面對死亡的時候人人平等,人們恐懼死亡,有時候恐懼到發瘋,以至于不能保持理智,做出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對方的身份确實有些棘手,對方自帶流量和關注度。醫院是一個龐大的機構,有着超乎常人想象的能量,如果對方是普通人,他們有自己的辦法去把熱度壓下去;但對方是明星,有自己的工作室和營銷號,在炒熱度和吸引眼球,這方面是專業的,真要和他們剛起來的話,只怕對醫院的名聲也很傷。
而且醫院很怕麻煩的,淩霄又不是什麽專家教授,在這種情況下直接把淩霄推出去背鍋才是最好的方法。
這是最省力的做法,但鐘成英并不想這麽做。她勸誡這個小夥子,并不是因為他是自己女兒的男朋友:“首先在這件事情上我沒有覺得你做錯了,但你要知道,以後在你的職業生涯上同時會有很多人情世故,無論是工作還是家庭,你都有很多關系需要處理,我其實還算能理解你當時的想法,我是一個母親,也曾經是一個女兒,我知道人在面對什麽時候最無力,可能不一定是工作上的事情,而是來自家庭。工作學習你努力是有可能改變的,家庭是永遠也改變不了的。你要學會控制自己的情緒,你可以和親近的朋友去吐槽去發洩,這都是沒關系的。但是當着大家的面,你就笑一笑随他去嘛。”
淩霄突然明白,為什麽宋皎月提起她的這個母親總是敬大于愛,因為鐘院長确實是一個傑出而優秀的女性,這種優秀不僅體現在她的能力上,更體現在她的心性上。
鐘院長說:“談完了‘公’的部分,我現在想和你談‘私’的事情。”
淩霄的神經一下子緊繃起來。
“剛才說了,本來是要一起吃個飯的,但接下來我估計都很忙沒時間,所以正好就借這個機會和你聊聊天。”
鐘成英已經知道淩霄和宋皎月是兒時玩伴,但對她來說,淩霄是女兒的幼兒園同學,伏娉是女兒幼兒園同學的媽媽,她知道這層關系也最多是哦一聲沒有太大感想。
用大人的視角去看小孩子所謂刻骨銘心的友誼,其實是很微不足道的。
“首先這次的事情你不用擔心,一個你是我們醫院的職工,作為醫院,我們會保障你們的基本權利不受侵害;另一個我也坦白的講,因為皎月這層關系,我會妥善處理這件事情。”
看着淩霄驚訝的眼神,鐘院長笑着說:“很奇怪嗎?其實也不習怪,是人都有私心,皎月是我的掌上明珠,一直以來我對她缺少陪伴,所以我希望她開心。”
鐘院長委婉的透露出一部分關于從前的事情:“她大學是在國外念的,在她出國之前,她有一段時間很不開心,出國之後,老宋因為不放心她,向醫院打了申請,要到一個出去進修的名額,出去陪了她大半年……”
說是這個說法,其實當時宋思禮就是準備辭職了,只是醫院想留他,所以把職位給他留下來了。
這又豈是這麽輕松的事情?雖說宋思禮當時的位置已經穩定,但是科裏但凡有希望争位置的人,誰不動心思?
人總是要取舍,對于宋思禮而言,女兒比工作更重要。鐘成英自認這一點不如他。
淩霄第一次知道這件事,鐘主任說得委婉,但她還是聽出了鐘主任的意思,當時宋皎月不就是抑郁了嗎?
可是為什麽呢?
大家總覺得抑郁是想的太多,或者過得辛苦導致,而宋皎月家庭美滿,父母疼愛,好端端的人為什麽會抑郁呢?
這就像一個人生活健康作息規律,卻還是年紀輕輕得了惡性腫瘤。但不同的是,人們總能理解那些突然患癌的人,然後拍拍他的肩膀說:“哎,這個沒辦法,可能就是基因的問題,或者運氣不好。”
但要是一個人明明活得很幸福,卻還是抑郁,大家就會想要刨根究底:“究竟是為什麽呢?難道是過得太幸福,太閑了嗎?”
“诶呀,你不要總是想得那麽多嘛,你這真的是富貴病了!”
鐘主任當時也很不能理解,她甚至覺得天都要塌了。作為一個出生在重男輕女家庭的長姐,她沒有享受過太多的父愛母愛,所以渴望把自己沒有得到的愛全部給自己的女兒。
她努力學習去做一個好母親,但她本身也沒有從自己的母親那裏學到什麽,所以她最初當這個母親當得非常忐忑。
她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麽,才會讓女兒變成這個樣子,當時宋皎月的狀态非常差,鐘主任甚至擔心她有一天會留不住這個女兒。
那段日子鐘主任白天上班,晚上就守着女兒,直到今日還心有餘悸。
她不止一次地和丈夫說過:“如果沒有皎月,我會死的。”
“那段時間,皎月對什麽都提不上興趣,我那時候反倒寧願她有一個喜歡的人,早戀什麽都不要緊,她開心就好了。”鐘院長說:“我現在的想法仍然是這樣,她很喜歡你,我不希望你讓她傷心。”
網上總有些新聞,說失戀的年輕人為情自殺。
鐘主任也擔心這一點,怕女兒第一次戀愛談的太慘烈,又引發了抑郁怎麽辦?
她并不是精神科方面的專家,在那段時間也托關系找到了幾個精神領域的大牛,請他們開導女兒,自己也學習一些相關方面的知識。
原來抑郁也是一種病,人們不會對一個已經得了惡性腫瘤的人說:“你是因為想的多了才會得癌症,你要是想的少一些,癌症就會痊愈。”[1]
既然如此,人們也不應該對抑郁症患者說風涼話。
“所以作為一個母親,我懇求你,不要讓她傷心。”
淩霄恍惚地站起來,原來在他們幼年分別之後,他們各自經歷了不同的人生風景,他們不是小元宵和餃子,他們現在是淩霄和宋皎月。
一個伏筆終于寫到了,之前說皎月不能當醫生就是這個原因。但是是沒有留下記錄的。
注[1]:來自林奕含的婚禮發言。不是複制粘貼,只是記得有段類似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