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
第 12 章
外婆的精神狀态時好時壞,一天內百分之八十的時間都是很正常的,但偶爾,極少數時間,會表現出一定程度的思緒混亂,比如分不清清晨傍晚,晴天雨天,上一秒還想着喝水,一旦水杯不在手邊,下一秒就忘記了這件事。
更嚴重一點的情況,就是記憶錯亂,認知障礙,把外孫女李綏綏錯認成女兒鄒妙,錯認之後,她有時會噓寒問暖,更多時候,是不堪入耳的指責和謾罵。
奇怪的是,這種情況只發生在李綏綏身上,外婆只會把她錯認成鄒妙,就只有這一種表現形式。
對此,醫生做出如下猜測,“首先,你們兩位,在患者的生命中都占有很重要的位置。其次,你們在客觀上應該有很相似的情況,比如有相似的性格,或是都經歷過同樣的人生階段。”
聽到這裏,李綏綏和鄒女士都沉默了。
醫生接着說:“最重要的一點,我想,患者大概是有什麽心結想解開,或者是有遺憾想要彌補,卻找不到合适的方法,相關的念頭太頑固,太長久,在目前精神狀态欠佳的情況下,變成這樣一種錯位的表達。”
鄒女士問:“假如動手術,治愈的可能有多大?”
醫生說道:“是這樣的,目前病因尚不明确,考慮到患者的年紀,以及可能存在的後遺症,我們不建議手術。更何況,即使經過一定時間的觀察,确定為神經系統退行性疾病,我們也是主張藥物治療。”
鄒女士一時激動,怒道:“所以你們什麽都不會,什麽都保證不了,就這麽耗着?”
李綏綏上前道歉,“趙醫生,真對不起,我媽媽她——”
醫生揮了揮手,臉色淡然,顯然見慣了情緒激動的病人家屬。
眼看換班時間快到了,趙醫生最後說道:“還是那句話,你們作為患者的親人,要照顧她的情緒,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盡量滿足患者的心願,遇到分歧,多些包容。除開藥物治療,生活環境也是治療的關鍵。”
醫院裏總是有很多人,每個隊伍都漫長擁擠,一張張或木然或惶急的臉,再配合滿眼刺目的白,輕易就令人感覺疲憊,無法順暢地呼吸。
終于走出醫院,鄒女士拿着報告單,低頭繞開一個下水道蓋,忽然聽見李綏綏在旁邊問:“媽,你以前也很不願意結婚嗎?”
鄒女士腳步一頓,回頭嚴厲地看了女兒一眼,“都現在了,說這些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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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綏綏還要再問,鄒女士加快腳步,走到路口攔下了一輛出租車。
*
回家後,鄒女士轉述了醫生的叮囑,她的本意是希望親人們可以多多配合,在日常生活中多照顧老人情緒,人多力量大,一定會有更好的效果。
沒想到,鄒女士原原本本講完這幾天發生的事,各路親人們的注意力不在老人的病情,反而跑去了別的地方。
家族群裏這樣說:
“我侄女還是随你,眼光太高,太挑,我說句實話,到了這個年紀,不考慮個人問題确實不行。”
“二姐,看來是你以前把姑姑氣得太狠,這麽多年了,到現在還忘不了。”
“老了老了就是這樣,最關心後輩的人生大事,你把這個問題解決了,老人家的病自然就好了。”
鄒女士看着一條條消息跳出來,把手機反扣在了茶幾上。
坐在一旁的舅舅開口說話了,先是勸慰,“姐,你也知道這些人就這樣,說話是難聽了點,你別放在心上。”
鄒女士聽了弟弟的話,好不容易才氣平一點,沒想到他又接着說:“不過,難聽歸難聽,理是這個理,要是綏綏能省點心,盡快帶個對象回來,哪怕對方條件差一點呢,就當是為了媽,哄哄她,她一高興,說不定就病好了。”
李綏綏坐在一旁,聽見舅舅說出這些話,也不生氣,只覺得有點好笑,仿佛是看到一個靠着喝符水治病的人。
反倒是鄒女士大發雷霆,她猛地一拍桌子,伸手指着對面人,“陳鈞,別在我家發瘋,我從前遷就你還不夠,現在還想讓我的女兒也來遷就你們?少做夢了!”
舅舅站起來,難得的手足無措,“不是,姐,你是不是誤會了,這是一舉兩得的好事,你又不吃虧。”
鄒女士伸手叫停,“行了,你還有別的事嗎。”
李綏綏送舅舅出門,回來一看,鄒女士還坐在原位置,視線漫無目的,停在對面的空白電視牆。
其實,鄒女士平時也常常附和親戚們的話,用開玩笑的口吻對女兒催婚,她今天面對舅舅的建議會這麽生氣,是李綏綏所沒想到的。
“媽——”
鄒女士回過頭來,笑了下,說道:“你就別管了,回去上班吧。”
*
李綏綏在會議上走神了。
這是研發部每個月的例會,全員參與,主講人由各個項目組的組長輪值,進行階段性的成果彙報。
這個月輪到了研發部的第一大組——智能芯片組,芯片組是整個濯新醫療發展的根基,也是所有研發小組必須依附的核心,所以,大家都聽得格外認真。
智能芯片組的組長叫做楊清,是一位三十出頭的女士,年輕有為,在學生時代就拿下了三份個人技術專利,入職後更是成果不斷,當初李綏綏來面試時,她也是面試官之一。
群面階段,其他面試官都在詢問職業規劃,又極力宣揚企業的發展前景,楊清卻對她說:“我希望你加入我們,不僅僅是為團隊添磚加瓦,更重要的是,你在這裏可以借助團體的力量,最大限度地施展才華,讓個人價值最大化。”
會議到了尾聲,楊清大致複盤了一下內容,最後總結道:“這是第47次更新算法,反應速度和精準度都有極大提升,應用在開顱手術上,目前是百分之百的正确率。”
衆人紛紛鼓掌,李綏綏也跟着鼓掌。
人潮散開,各回各的工位,李綏綏也拿起筆記本往外走,喬晟跟了上來,說道:“最新一例手術就在上周,我有看過公開的手術錄像,比傳統手術要快一個小時,假如能把……”
喬晟頓住了,因為發現李綏綏根本沒在聽,她一路走直線,眼看就要撞上茶水間的隔斷門,被喬晟伸手拉住了。
李綏綏站在原地停了一會兒,打量四周,這才反應過來,對喬晟道聲謝,換了個方向準備回辦公室。
喬晟卻說:“我們聊一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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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晟很少關注情緒,無論是自己的,還是他人的,人不能也不該只為了情緒活着,情感豐沛、多愁善感實在是一項弱點。
而喬晟沒有這種弱點。
所以,李綏綏驚訝于他竟然會問,“你怎麽了?”這種問題。
李綏綏有些猶豫,她沒有把家裏的事告訴任何一位朋友,不是不信任朋友,只是不喜歡分享煩心事。
喬晟的特別之處在于,他不會為了這類事煩惱,對他來說,要麽否決,要麽執行,絕不會踟蹰不前。
喬晟又問了一遍:“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李綏綏原本只想要一句話帶過,但一開口,好多話就湧到嘴邊,情不自禁地,李綏綏把外婆的病、親人們的各色反應、乃至親人之間的過往隐情都告訴了喬晟,甚至連場景細節都補全了。
“因為你外婆病發時偶爾會把你錯認成你媽媽,并且每次都在婚姻問題上糾纏不清,所以你的親戚們主張讓你盡快成婚,或者只是假裝,用一個善意的謊言來穩定外婆的情緒,這樣理解對嗎?”
李綏綏苦笑點頭。
喬晟說道:“就算這個病的誘因是遺憾和心結,源頭也并不在你,那是她們母女倆之間的事,你充其量只是一個載體,我覺得,這麽做效果不大。”
李綏綏點了點頭,說道:“我明白,但是外婆畢竟不一樣,她——”
“你和外婆的感情很好,無論如何,你希望她快點好起來,所以,即使你不贊成也不樂意這麽做,你還是想試一試,是嗎?”
李綏綏忍不住笑了,“是的,真沒想到,我以為——我以為你不會理解這種反複糾結的心理活動。”
喬晟說:“要看具體對象,對你,我還是能理解的。”
李綏綏偏開頭,随意一望,看見了牆外懸挂的電子時鐘,吃了一驚,“竟然這麽晚了。”
“謝謝你聽我說這麽多,我心情好多了,”李綏綏先起身,拿起手機看了看,一邊往外走一邊說:“待會兒午飯有安排嗎,我請你吧。”
喬晟伸手攔住了她,李綏綏動作一頓,疑惑地看過來。
“如果你真要嘗試這個方法,我可以幫你。”
“……什麽?”
喬晟說道:“要演戲的話,總不能一個人演獨角戲,與其重新去物色搭檔,不如讓我來,至少我已經知道內情了。”
李綏綏一時沒有回答,喬晟便又說:“你可以考慮一下。”
*
李綏綏又一次加班了,等到把這幾天堆積的工作做完,已經是晚上十點,往外一看,工位上空空蕩蕩,零星有幾個人,都在急匆匆收拾東西,準備下班。
窗外黝黑一片,這地方偏僻,燈光少,也沒什麽車經過。
按理說,終于結束工作,可以下班了,心裏該如釋重負才對,但李綏綏卻沒覺得有多少輕松,她甚至有點抗拒離開辦公室。或許是因為,一旦走出工作環境,就沒有暫時逃避的借口,不得不面對生活中的難題。
往往是在這種時刻,她會想起寧決,想起前不久的一些片段,當時以為人生充滿了奇遇,但現在又覺得,奇遇可能會有,但更多的,普通人會撞見的,其實是生活的陷阱。
她又坐了幾分鐘,餘光裏看見辦公室外的燈又滅了一盞,留下來加班的人也陸陸續續都離開了。
忽然有人敲門,把李綏綏吓了一跳,飛快看過去,竟然是喬晟。
喬晟問道:“還不走嗎?”
不需要加班的人也留到了現在,他一直在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