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經歷了半個多月的适應期, 塔山中學的學生,已經能夠在二十分鐘內收拾好東西回到宿舍樓中,這會整個校園安靜了大半, 只宿舍樓中依稀還有些吵鬧動靜。
童栀帶着高陳飛在操場上漫步着,懸在欄杆上的兩盞照明燈, 将他們的身影投射在磚紅色的跑道上。
高陳飛盯着地面上那道比自己高了些許的瘦削身影, 終于在走到第二圈後忍不住開口道:“童老師,對不起。”
高陳飛的聲音微弱輕低, 沒有聽清的童栀矮了下身,側耳靠近道:“不好意思, 剛才沒聽清楚......”
“對不起。”見童栀有些不明白,高陳飛看向她的肋下又撇開臉道, “剛才在辦公室外面, 我聽到井醫生和吳老師的對話了, 我不是故意要推撞您,也沒想到會傷着人, 對不起。”
微胖的小夥子因為局促緊張,僵着身子板板正正地握拳跟在童栀身邊行走。
童栀看着他不安蠕動的唇瓣,笑了一下教育道:“能夠知錯認錯,主動道歉,你做得很好,但是比起勇于承擔過錯,盡量避免錯誤, 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高陳飛的眼睫垂得愈發低,緊跟童栀的步伐也越來越小。
童栀指了指操場旁的眺望臺, 帶着他走過去,随意撣了撣上面的灰塵坐到臺階上, 然後拍了拍身側道:“別緊張,不是責怪你,只是想和你聊聊天而已,坐吧。”
高陳飛屈着雙腿,緊閉着兩膝端正地靠坐在童栀身旁。對面宿舍樓裏傳來悉悉索索的動靜,童栀擡頭望去,看到熟悉的幾顆腦袋,正趴露在走廊欄杆上,探頭探腦地望向這邊。
她揚了揚眉頭,嚴肅着神情,對着那幾個好奇鬼的方向虛空點了點。
“快快快走!老班看到我們了!”
走廊上的幾個男生推推搡搡地湧回寝室,砰得一聲悶響,宿舍大門被關緊,門窗上透出的燈光也緊跟着熄滅,寝室裏恢複黑暗寧靜。
高陳飛順着動靜看到自己班級的寝室,随後低着頭有些難堪道:“大家都知道了,我......”
餘下的話,高陳飛沒能說出口。
大家都知道了,會怎麽看他?嫌棄他?疏遠他?
平時誰被老師點了名,罰了抄寫,校內校外都能傳個遍,今天的事情,會不會也被別人做為茶餘飯後的八卦,津津樂道?
童栀也想過寬慰的話,但是她堵不了別人的嘴,也騙不了高陳飛。
如果她現在給了高陳飛“沒事”的想法,往後這些流言蜚語攤在面前時,沒有心理準備的他,只會有更大的心理落差,然後被瞬間擊垮。
見童栀遲遲沒有說話,高陳飛有些明白地忍淚道:“我是私生子,所以大家會看不起我......”
“你是誰?”童栀打斷高陳飛的話,偏過頭看着疑惑的他,再次詢問道,“你是誰?”
高陳飛抿了下唇遲疑道:“陳,陳飛......”
童栀平靜地看着高陳飛,高陳飛動了動眼神改口道:“是......是高陳飛。”
“嗯,你是高陳飛,塔山中學七二班的學生。”童栀指了指寝室的方向道,“那邊的是你的同班同學,你的室友,從開學到現在,你們相處的怎麽樣?”
高陳飛有些沒跟上童栀的思緒,頓了頓才肯定道:“挺好的,大家都很好,一起學習一起玩。”
高陳飛和童栀說了些學習、生活中的相處細節,看他神色逐漸放松,童栀點了點頭認同道:“嗯,互相很照顧,晚上在寝室聊天時,有上鋪的楊朔望風;作業不想寫時,就拿高文頌的作業抄;晨跑想偷懶時,就找你幫他們多數兩圈。”
童栀掰着手指點了些班級同學“互幫互助”的事例,高陳飛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腦袋馬虎道:“這......童老師,我們沒......”
童栀瞥了高陳飛一眼,他縮着脖頸小聲道:“童老師對不起。”
童栀挑了挑眉毛,抿着唇輕輕點了兩下頭道:“認真也好,玩鬧也好,他們都帶着你,也算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把你當自家兄弟,你喜歡這樣的同學關系麽?”
高陳飛看了看童栀的神色,見她确實沒有計較那些過錯,放松着點頭道:“雖然我們做了很多不該做得事,但是我很喜歡大家,他們對我很好。”
“嗯,他們和你玩得好,沒有看不起,沒有嫌棄。”童栀看着寝室樓的方向道,“很單純的關系,只因為你是高陳飛,是他們的同學,與你的父母、家庭沒有任何關系。”
高陳飛怔愣着看向童栀,童栀默了一下斟酌道:“今天過後,大家可能有議論、有偏見,甚至還有部分的疏遠。但這些針對是你的其他因素,而非你本人。我認為作為‘高陳飛’,你是得到了大家很好的認可的。”
“未來是什麽樣,家庭會對你有影響,但不能決定你。”童栀撐着下颌看向高陳飛道,“評判一個人從來沒有單一的标準,就像大家常說的好學生,成績好就一定是好學生麽?”
高陳飛頓了下搖了搖頭道:“您說過,品行比成績還重要。”
“嗯,品行和成績也只是評判标準之一,還有這個人的性格,愛好等等。”童栀提醒高陳飛道,“家庭,也只是評判你的一個小小參考因素。”
高陳飛低了頭難過道:“但是肯定有很多同學,會因為我的家庭而否定我。”
“但是也有很多會綜合考慮的人,只因為‘高陳飛’這個獨立個體而肯定你。”
“因為‘高陳飛’而肯定我?”
高陳飛瞳眸閃爍地望向童栀,童栀點頭道:“之前大家和你玩,也沒有考慮家庭,未來也會有很多這樣的人。不過,能不能得到他人認可,這就得看你自己了。”
“你是高雲曼和陳道合的兒子,但更多時候,大家認識到的只是高陳飛。”
高陳飛咬着唇慢慢哭出了聲,他埋頭于膝間逐漸哭喘道:“我就是想有名姓......我想讓別人認可我,可我媽非要我變成陳飛,她說只要我叫高陳飛,就是野孩子,是沒有爹的娃。”
“我想要有爸爸,可是我更怕別人說我。”
半大的孩子縮在臺階上一聲聲低泣着,童栀看着他不斷滾落的淚水,心情複雜沉重。
“老師你說我的名字寫得不對,我知道,可我也想叫陳飛。”高陳飛緩了緩抽噎道,“我特別怕寫高陳飛,別人問我為什麽跟媽媽姓,我爸爸是誰,然後......然後被大家排擠。”
“小時候覺得爸爸就是爸爸,但後來上學了,我才明白我和別人不一樣,我媽她......”
高陳飛緊閉着雙唇,拼命眨眼擠盡眼眶中的淚水,許久後才拽着衣服下擺擦幹淨臉問道:“老師,我知道會有很多人不認可我,但是我如果好好努力,真的會有人願意不介意我的家庭,和我做朋友麽?”
高陳飛的話前後跳躍,想傾訴的太多,想問的也很多,斷斷續續說了許多無處可訴的話後,他懷着期待等候着童栀的回答。
童栀用拇指揩去高陳飛臉上的淚水肯定道:“當然。”
高陳飛忍着情緒拼命點頭,過了一會啞着聲問道:“老師,我媽她......她是不是很壞?”
童栀頓了一下抛回問題道:“你問哪個方面?”
高陳飛啞然無聲,片刻後起身道:“童老師,謝謝您。”
辦公樓的最後一盞等熄滅,陳睿和吳老師從樓梯上走下,看到操場內的童栀和高陳飛,陳睿甩頭哼聲離開。
高陳飛站在原地看着陳睿回寝室的背影,半晌後低落着情緒問道:“童老師,我可以向您借一下手機麽?我想......給我爸打個電話。”
童栀默了默,将手機遞了出去。
電話接通,高陳飛忍着聲吸氣道:“爸......您可以接我回媽媽那麽,另外我想轉學。”
童栀陪着高陳飛走到校門口的門衛室,陳道合也不知在校外蹲了多久,腳邊撚了好幾根煙頭。
看到童栀領着高陳飛出來,陳道合不好意思地起身道:“童老師,不好意思啊,麻煩您了。”
“沒事,帶他回去好好休息。”童栀看了眼地上的煙頭問道,“一直沒有走麽?”
陳道合順着看去,匆忙把熄滅的煙頭撿起扔進垃圾桶,随手在衣服上擦着灰尴尬道:“呃......嗯,陳睿那孩子脾氣倔,我怕他倆再起沖突,沒敢走。”
童栀點了點頭,陳道合接過高陳飛的書包嘆氣道:“剛剛說想轉學,想清楚了麽?”
高陳飛抿了下唇低落道:“嗯。我本來就不該聽媽媽的話來塔山中學。”
“那你媽那邊......”
高陳飛沉默了片刻道:“我回去後自己和她說。”
陳道合為難了一會,無奈地摟了摟高陳飛的肩膀,他低着頭躲閃着門衛與童栀的目光歉意道:“童老師,高陳飛我就接回去了,這段時間辛苦您照顧,轉學的事......”
“如果确定辦理轉學,和教務陸主任聯系就好。”
“哎好,謝謝,麻煩了!”
陳道合拎着高陳飛的書包上了摩托車,高陳飛跟了兩步,又轉身跑到童栀面前道:“我不是不敢面對,只是......我不該和陳睿一樣來塔山中學,我是高陳飛,不是陳飛。童老師,謝謝您!”
童栀看着少年又一次緊張捏緊的雙手,點了點頭祝福道:“願你未來,海闊天空肆意高飛。”
“嗯!”高陳飛閉着眼低頭道,“童老師再見!”
高陳飛飛快地翻坐上陳道合的身後,一張臉緊緊地埋在了他的後背上。陳道合紅着眼向童栀揮了揮手,帶着高陳飛向更遠的村莊而去。
童栀看着黑夜中連綿隐綽的山峰,直到腳下光斑晃動才回過神。
她轉頭往身後看去,井溪拿着手電筒走到身側道:“走吧,回去吧。”
沒有手電筒的童栀,低着頭一步一步跟在井溪身後,半晌後才小聲道:“高陳飛要轉學了。”
井溪倒是不意外地點了點頭:“我聽胡校說了,他和他媽媽住在三巒鎮,本來應該去三巒中學念書,但是他媽堅持送他來塔山,大概是想和許茹深較勁,和陳睿比一比。”
“嗯,我和高陳飛說,做他自己,不要将自己的目光只停留在家庭。”
“嗯,你說得沒錯。”井溪放慢了步子,等着童栀和她并肩道,“他改變不了家庭,那就只能努力跳出,不要被局限在那裏。離開塔山中學,對他來說,是個好的開始。”
童栀慢慢挪動着步伐情緒低落道:“一時感情沖動,結果家長的錯,孩子也要跟着承擔。今晚胡校告訴我,學校裏很多學生是單親或者重組家庭,我現在才明白原來感情都是這麽難以長久。”
井溪不置可否,停下腳步看着童栀沉默不語。
見井溪停在了原地,童栀不解地回頭看去:“怎麽了?”
井溪握着手電筒,清俊的面容上滿是認真:“童栀,你這是以偏概全。”
童栀:“我只是從看到的情況說一說感想,難以長久的感情不多也不少吧。”
井溪搖了搖頭辯駁道:“這不能以多少去定論,而是要分人。”
童栀覺得井溪說得有道理,點了點頭轉身繼續往前走,井溪看着她的背影認真道:“如果全部人都忘記了自己的情感初衷,我也會一直做那個‘偏’,不會改變。童栀,你可以相信我。”
走在前方的童栀驟然一頓,回頭看向凝望着她的井溪,腦袋空空道:“嗯......我知道,我沒說不相信......”
得到童栀的回應,井溪笑了笑,追到她的身側邁步道:“嗯,走吧。”
童栀跟着井溪一路回到小院,互道晚安,直到關燈在床上躺好,她才猛然反應過來,坐起身思考道——
井溪為什麽要跟她說那些,還要讓她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