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暖茸
暖茸
【60】
2016年的冬天來得比往年要早,雪也比往年要多。
怎麽也掃不完似的,覆蓋了所有路過留下的腳印,融化、凍結、洗刷,開春後又是新的世界。
商亭抱着鐵鏟坐在門口,沉默地盯着被泥土染髒的潔白的雪。
呼吸噴灑,凍成有形的白霧。
忽然一杯還冒着熱氣的姜茶遞到了眼前。
商亭眼皮微擡,視線撞上秋宜溫和的笑臉。
他笑了下,伸手接過,沒喝,捧着暖手。
秋宜順勢坐到他身側,摟住他的胳膊,頭枕着剪頭,陪他坐在檐下,一起靜靜欣賞雪景。
雪落無聲,姜茶淡淡的辛辣香氣将呼吸烘出暖意。
氣氛靜谧又美好。
“在想什麽?”安靜片刻,秋宜低聲問。
“在想我爸。”商亭啞聲說。
他已經很久沒有稱呼商平為父親了。
陳渡有點說得一點沒錯,商平确實該死。
Advertisement
他做的那些事喪盡天良,不應該得到任何同情。
可有點怎麽也無法改變。
那就是,他是他的兒子。
是骨肉連着筋的血親。
即便恨他入骨,也擺脫不掉,自己是他親兒子的事實。
秋宜揚起臉看着少年的側臉,輕聲寬慰:“你還恨他嗎?”
“恨。”商亭毫不遲疑地說,又一頓,啞聲補充,“不過已經沒有意義了。”
“當我知道他不是自殺的時候,我竟然松了口氣,又有種荒誕的好笑。”
“我就說嘛,商平那種人怎麽可能會自殺呢,他最愛他自己,怎麽可能會為了保險金去死呢,果然是他殺,他才不是那種可以為了孩子做出犧牲的人。”
少年耷拉着眼,眸色黯然,他盯着不遠處商姝堆的,歪歪扭扭的小雪人,眼前慢慢浮上熱意,嗓音嘶啞,似在呢喃自語:“他才不是……”
小孩天生愛父母,他們沒有選擇,只有期待,期待有天父母能後悔,能來愛自己。
可不是所有的小孩都有合格的父母。
哪怕商平惡劣至極,商亭心底其實也和商姝一樣,對他是有期待的。
越是缺愛的人,越渴望愛,他們病态地抓住手上擁有的親情、友情、愛情,哪怕被傷得體無完膚,也要極盡試探、折磨,舍不得割舍。
商亭如此,何一芳更是如此。
看着商亭失魂落魄的模樣,秋宜滿眼心疼,她伸手将少年圈進懷裏,輕撫他的後背,另一只手輕輕覆蓋住他的眼睛,柔聲說:“想哭就哭吧,他是你的爸爸,你為他哭不是什麽丢臉的事情。”
話音剛落,有股滾燙的濕意自掌心蔓延,她能感受到少年長睫的顫抖,牽動她的心口,泛起細細麻麻的酸澀。
商亭擡手摟住她的腰,低頭埋進她的頸窩,向來冷硬要強的少年此刻發出幾不可聞的抽泣,肩膀顫動,背脊彎成了一把脆弱易折的弓,破碎得蜷縮在她胸前,眼淚滴落,順着鎖骨滑到她心腔的位置,将她也燙出一個柔軟的孔洞。
秋宜揉捏着他的耳廓和後頸,她苦澀地吞咽了一口,柔聲道:“放過自己吧,所有的怨怼和恨意就随着他的死亡一起放下吧,以後的日子有我和商姝陪你。”
聞言,商亭扯唇輕笑,點了點頭。
“我問了我在梧城一家私立中學工作的朋友,我和他說了你的情況,他說你可以參加他們學校的特招考試,通過的話就可以重新上學,繼續高考了。”
安靜了一會,秋宜将這兩天她偷偷幹的“大事”說給他聽。
商亭一怔,他訝異擡頭,還沒反應過來。
瞧着他的傻樣,秋宜稀罕地捏了捏他的臉,笑道:“你可以回學校念書啦!”
商亭消化了兩秒,才遲鈍地眨了下眼:“我,我可以回去上學了?”
少年小心翼翼又不可置信的模樣令秋宜心疼不已,她掏出手機打開學校的官網,指着屏幕說:“今陽中學,也是我的母校,我就是在這畢業的,你考進去的話就是我的學弟了。”
“以你的成績,考試根本不是問題。”
商亭怔怔盯着手機上漂亮明亮的學校照片,心跳一滞。
他曾以為自己再也沒有機會高考了,即便有,也要等商姝裝上人工耳蝸。
以他之前的境遇,基本是天方夜譚。
可此刻,秋宜告訴他,就有一個上學的機會擺在他面前。
而且商平的保險金也符合意外險的條件,那筆錢可以給商姝裝上最好的人工耳蝸。
一切的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爆炸後,籠罩在冬港上方的烏雲終于有了退散的跡象,暖茸的陽光穿透厚重陰冷的雲層,照在這片蕭瑟的大地。
海浪永不停息,遠航的漁船也終于歸港。
即将出發前往梧城的前夜,商亭翻出那份保險理賠文件,在夾層中看到故意留下的電話。
他不再逃避,輸入號碼撥了過去。
嘟聲只響了兩下。
“喂,您好,我是恒安保險的宋恒。”
商亭稍頓,随後沉聲說:“您好,我是……商平的兒子,商亭。”
電話那頭安靜了幾秒,接着響起男人松懈的聲音:“一直在等你的電話,你爸的事我們這邊已經了解了,他殺也在意外險的理賠範圍內,賠償金仍然有效,一共三十萬,只要你同意簽字,走完流程後就會打給你。”
“……嗯,謝謝您。”
商亭心裏說不上來什麽滋味。
有釋懷,也有輕松。
他一直以為商平是故意騙保,所以不肯接受這筆錢,可現在卻被告知,商平是被殺的。
之前的堅持瞬間化作無力的泡影,在現實緊迫的問題面前不值一提。
身為父親,商姝從小就沒得到過他的愛。
時至今日,他倒是終于為女兒做了件事。
還真諷刺,男人生前那般反對給商姝治耳朵,他應該死也想不到,到頭來,還是他給了商姝一個聽到聲音的機會吧。
打完電話,商亭回到客廳,看到商姝正抓着秋宜的手鼓搗着什麽,他好奇坐到茶幾旁邊,湊近看去。
一股指甲油的刺鼻味道撲面,只見小姑娘不知從哪得了瓶天藍色的指甲油,非要給秋宜塗上。
秋宜滿臉無奈的寵溺,手遞給她,任由小姑娘胡鬧。
秋宜的手生得極好看,皮膚白皙細嫩,青色的毛細血管清晰可見,骨節修長,關節處都透着淡淡的粉色,腕上戴着和他同款的黑檀珠串,漂亮得像件藝術品。
商亭趴在桌前,下巴擱在手臂上,睜着明亮的黑眸,像只乖巧求撸的白色薩摩耶。
秋宜喜歡地伸出已經塗好甲油的手揉了揉他的腦袋,要收回時卻被他一把捉住,強硬地貼上自己的臉,比她高的體溫燙在掌心,熨帖無比。
眼神無辜地看着她,眉目精致如畫,模樣要多茶有多茶。
秋宜心頭一動,嗔怪地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在小朋友面前注意點。
商亭不管,他主動伸出自己的手擱在商姝面前,拍了拍小姑娘的胳膊,讓她給他也塗上指甲油。
秋宜失笑,學着他的動作也趴了下來,下巴擱在手背上。
客廳昏黃溫暖的燈光下,三顆渾圓的腦袋湊在一起,時不時響起一兩聲愉悅的輕笑,窗外風雪如注,室內滿是動人的溫情。
瞧着兄妹倆的笑臉,秋宜不自覺紅了眼眶。
她吸了吸鼻子,心口是說不出的滿足。
多希望這樣的日子,可以持續一輩子。
第二天,三人出發前往梧城。
這次商姝跟着他們一起,為的就是去市裏的三甲醫院商定人工耳蝸的植入手術。
可能這次得很久才能回來,過年直接在梧城過了。
商姝第一次出遠門,全程都很興奮,趴在窗邊呆呆地盯着沿途的風景。
商亭抱着她,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輕松。
長久以來壓在他心頭,最沉重的擔子,即将落下。
秋宜緊緊攥住他的手,四目相對,女生用口型無聲寬慰:“別擔心。”
十指緊扣,商亭喉結滾動,點了點頭。
胡小金和孫旭決定在年後領證結婚。
二人已經錯過了太久,不想再繼續蹉跎下去了。
孫旭這段時間一直有咳嗽的毛病,起初症狀不嚴重,他并沒放在心上,可随着日子漸長,咳嗽愈演愈烈,連睡覺都會被咳醒。
胡小金勸他去醫院看看,可男人每當回事,用止咳糖漿緩解,直到有天起床,他刷牙洗漱時竟咳出了血。
看到水池裏星星點點的鮮紅,孫旭的心猛地一沉。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肺癌。
這兩個字似無聲的炸.彈,在他腦海裏引爆。
他立刻打開百度進行搜索:“肺癌是否有遺傳性。”
百度給他的回答是:有。
一瞬間,他雙腿一軟,猛地抓住櫃子,東西稀裏嘩啦撒了一地。
聽到動靜的胡小金連忙趕過來,去扶跌坐在地的男人:“阿旭,你怎麽了?怎麽摔倒了?”
孫旭用力扣住她的手,臉色蒼白,滿眼絕望和悲切。
“小金,小金……”他失神地叫着她的名字,眼淚滾落。
胡小金呼吸一滞,她擰緊了眉頭,下意識看向水池,眼睛被那絕望可怖的血色染成猩紅。
老天啊老天,原來我從未得到過眷顧。
願我們都健健康康,萬事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