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潮落
潮落
【59】
“是你殺的商平嗎?”
探視室內,商亭舉着聽筒,眸色漆黑,隔着一層玻璃,冷漠地盯着裏面的男人。
額角鼓動的青筋和緊繃的下颌暴露了他此刻洶湧的情緒。
直覺告訴他,商平的死沒這麽簡單。
陳渡去年就放出來了,按他所說,他對二十年前商平抛棄姐姐的事耿耿于懷,對商平恨之入骨,所以殺了他。
那為什麽要忍了将近一年才動手。
而且商平的死已經被定性成了意外事故,只要他不說,一輩子都沒人知道是他幹的,為什麽突然在這個節骨眼上跳出來,主動跑到警局自首。
他自己給的理由是受不了良心的譴責。
呵,一個殺人犯還講什麽良心啊。
陳渡穿着暗淡監服,戴着手铐的雙手曲在身前,他神色淡漠,眼中是解脫的釋然。
聽到少年的問題,他笑了笑:“不然呢。”
商亭喉結滾了滾,又問:“為什麽要殺他?”
他才不信他那套鬼話。
商平當年根本不是因為陳南才跑去的縣城,而是為了躲爺爺欠下的債,舉家逃到的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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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兒在當時不是什麽秘密。
即使陳渡誤會,以商平的機靈勁也不會讓這個誤會持續下去。
男人懶懶扯唇,垂眼阻斷視線接觸,沉默了一會才淡淡道:“他該死。”
語氣平靜,毫無半點波瀾。
聞言,商亭卻忽地輕笑一聲,似嘲似諷。
陳渡依舊面不改色,一副聽之任之的模樣。
“是為了何一芳吧。”
安靜片刻,商亭啞聲道。
在聽到何一芳這個名字時,男人的心髒被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細細麻麻地泛起疼痛。
商亭緊盯着他的臉,不放過任何細微的變化。
可男人掩飾的很好,他悠悠擡眼,直直對上商亭的視線,玩味一笑:“不是。”
她已經幹幹淨淨地走了。
他不能讓世俗的污名再髒了她的路。
商亭眨了下眼,形狀鋒利的下三白眼自帶威懾力:“是商平把她害成這樣的,你不是喜歡她麽。”
陳渡不為所動,他似聽到了什麽好笑的笑話,諷刺道:“你覺得我會喜歡一個按摩女麽。”
商亭挑眉:“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每晚都在偷看她啊。”
陳渡笑出聲,眼神暧昧,語氣輕浮:“漂亮女人,誰都想多看兩眼。”
商亭也跟着扯了扯唇,繼續激怒他:“你是她的客人啊,滋味怎麽樣?”
聽到這話,男人斂了笑,眼神瞬間變得無比陰沉兇狠,殺人犯的戾氣撲面而來,讓人不寒而栗。
商亭毫不畏懼地和他對視。
空氣陷入壓抑的死寂。
在這長久的靜默中,商亭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他将聽筒挂好,肩膀頹唐地走出探監室,踏出大門的那一刻,冬日的暖陽灑在身上,驅散了在裏面沾染到的寒冷。
商亭停在原地,失魂落魄地盯着虛空,不知過了多久,眼前泛起霧色,他才疲憊地閉了閉幹澀的眼,重新擡步,朝太陽的方向走去。
探視結束後走回監房的路上,陳渡擡頭透過鐵窗縫隙,直視今天格外暖和的太陽。
光落在他憔悴滄桑的臉上,男人眯了眯眼,被灼人的陽光刺激出生理性的淚水。
他不由想起商平死掉的那晚,月亮也很耀眼。
何一芳告訴他,是商平将她騙到了施暴者的床上。
聽到元兇是商平,陳渡皺了皺眉,心情複雜。
他想象不到商平會幹這種事。
畢竟兒時的交情,以及陳南的關系,還有出獄後幫他找工作的恩情,種種因素,讓他很難把商平和誘騙少女給債主侵犯來平賭債的人渣聯系上。
在他還未消化這個事實時,不久後,商平卻主動找他喝酒吃燒烤。
男人很高興的樣子,烤串還沒好就先幹了一瓶啤酒。
陳渡多看了他兩眼,思忖片刻,笑道:“平哥是遇到什麽好事了?”
商平心情确實不錯,也不避諱,一股腦說了出來:“這不終于把欠的賭債還上了麽,以後無債一身輕,來來來,今晚哥請客,不醉不歸。”
陳渡的心猛地一沉,他頓了頓,扯唇道:“那麽大一筆錢,哥你怎麽還上的,是找到什麽賺錢的門路了?別小氣啊,也帶帶弟弟一起發財。”
商平表情稍變,他舔了舔唇,眼神飄忽地看向別處:“嗨,就是贏錢了呗,手氣好,直接連本帶利贏了回來。”
陳渡沒有錯過男人的躲閃和回避,他沉默地喝了口酒,終于徹底相信了何一芳的話。
他最恨逼迫女人的男人。
原先對商平的客氣和尊重再也裝不下去,陳渡不再說話,只往肚子裏灌酒,商平的聲音落在耳中比吃蒼蠅還惡心。
酒過三巡,商平臉頰通紅,眼神迷離,已是一副醉态。
他用力攬上陳渡的肩膀,拍了拍胸脯,一副老大哥的姿态:“弟弟,以後跟哥混,在冬港,有哥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湯喝。”
陳渡內心嗤笑,沒吭聲。
吹了會兒牛皮,商平又表情一變,眉頭緊皺,他長長嘆了口氣,惆悵地盯着陳渡的臉,忽然說:“你的眼睛和你姐姐長得真像。”
“連雙眼皮都一模一樣。”
聽男人突然提起姐姐,陳渡灌酒的動作一頓,他感覺一陣反胃。
這個逼良為娼,人面獸心的渣滓怎麽還有臉提陳南。
喝酒的興致也沒了,陳渡起身要走,卻在聽到男人的下一句話時,猛地一怔。
“唉……我對不起你姐姐啊……是我懦弱,自私,要不然她也不會決意赴死。”
眼前浮現出初戀美好的容顏,商平渾濁的眼閃爍做作的淚光。
債務壓力的消失和酒精的催化,讓這個平時猴精的男人放松了警惕,開始回憶從前。
他忘了身邊的人是誰,忘了身邊的人做過何事。
也因此,招來禍事。
陳渡的眼神兀地一暗,氣息也變得陰鸷兇狠,他盯着男人醉意朦胧的眼,假意安慰:“怎麽會呢,姐姐是因為被匡軍強.暴,想不開才跳河的,跟哥沒關系,你別自責了。”
匡軍是陳家多年的老鄰居,因為腿部殘疾,六十多歲還是老光棍一個,他僞裝得很好,對姐弟倆尤其好,時不時給糖給玩具,姐弟倆從未對他設防。
沒想到他竟然早就對陳南起了龌龊的心思,在她高二那年,趁她放學落單,哄騙到家裏實施了暴行。
直到天黑陳南才回到家,校服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裸露的皮膚上滿是可怖的傷痕。
爺爺出去打牌了,放學回來的陳渡趴在凳子上寫作業,他擡頭便看見了令他這輩子都忘不了的畫面。
陳南眼神空洞,好似失去了靈魂,他問她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陳南搖搖頭,什麽話都沒說,她走進屋內,将門反鎖上,任他如何敲都沒反應。
直到爺爺回來,爺孫倆一起敲,陳南才打開門。
看到爺爺的瞬間,陳南終于崩潰,将匡軍對她做的事兒說了出來。
老人頓時雙目通紅,他嘶吼一聲,舉起鐵鍬便沖到匡軍家要和他拼命,聽到動靜的鄰居們紛紛上前勸架,一片混亂中,陳南的身影消失了。
再被發現,她已成了漂浮在河面上的,一具冰冷的屍體。
爺爺悲傷過度,一口氣沒喘上來,跟着一起去了。
接連失去所有的親人,少年絕望又憤恨,拿起爺爺劈柴的砍刀,沖到匡軍面前,一刀砍在了脖子上,老畜生當場斃命。
“不,不是,都是我的錯……”
商平神情痛苦地閉上眼,一臉遲來的虛僞深情。
“其實,當時我看見了。”
沉默片刻,男人忽然沒頭沒尾地說道。
陳渡瞳孔一震。
“那天放學我一直偷偷跟在陳南身後,親眼瞧見她被匡軍叫到了家裏,我等了好久都沒見她出來,出于好奇,我繞到後窗,想看看他們在幹什麽。”商平吞咽了一口,目眦欲裂,胸膛劇烈起伏,似乎又回到了那個血色黃昏,“結果看到匡軍把陳南壓在桌子上,他按着她的頭,趴在她背上,兩人都沒穿褲子,陳南一直在哭在叫,匡軍就打她,拿茶壺砸她的頭,一下又一下……”
在男人嘶啞恍惚的聲音裏,陳渡的眼眶越來越紅,面前似乎出現了陳南被侵犯的畫面,他死死咬着後槽牙,鼻底抽動,無言的殺意在瘋狂滋長。
商平絲毫未察,他還沉浸在可怕的回憶裏。
“我當時站在窗外,整個人都吓蒙了,我清楚地知道匡軍在幹什麽,可我就是不敢動,連喊都不敢喊,靜靜地看着,甚至起了反應……”說到這時他無意識地笑了聲。
陳渡呼吸一滞,捏緊了酒瓶,指骨泛白,眼裏的殺意愈發濃重。
“直到陳南看見了我,她就像看見了救星,掙紮着向我伸出手,求我救救她,匡軍捂住了她的嘴,她沒法發出聲音,就跟電影裏演的一模一樣。”
“我是個混蛋,我當時的第一反應竟然是逃跑,我也這麽做了,我立刻轉身跑掉了,就像沒看見一樣,若無其事地回了家。”
“我真的沒想到你姐姐會自殺。”男人落下兩滴鱷魚的眼淚,裝模作樣地陷入痛苦之中,仿佛他也是受害者一樣,“她肯定很恨我,恨我沒救她,恨我懦弱,我就是個慫逼,我他媽才該死!”
說罷,他大罵一聲,開了瓶新酒,仰頭一口氣灌了下去,接着将空瓶一把摔碎。
四濺的玻璃碎片散在柏油馬路上,折射出詭異的光芒。
陳渡垂眸盯着碎片,雙拳握緊,指甲狠狠陷進肉裏。
是啊,你他媽才該死。
或許被匡軍侵犯不足以殺死陳南,真正殺死她的,是她喜歡的人,眼睜睜看着她被侵犯,卻置之不理,轉身跑開。
給予她希望,又親手剝奪。
比匡軍還要可恨。
喝完酒,商平甩開陳渡攙扶的手,嚷嚷着要自己回家。
陳渡默默停下,目送男人搖搖晃晃的背影,直到對方拐過街角,他才重新擡步,跟了上去。
又到了海水漲潮的日子,潮河岸邊白天就用成堆的沙袋圍住了,以防有人靠近被海水卷走。
商平腳步虛浮地走到大橋上,夜深人靜,周圍一個人都沒有,渾圓的月亮挂在天邊,蒼茫凄慘的月光勉強照着前路。
忽然一陣急促的尿意襲來,他兜着腰帶,努力瞪大模糊不清的眼睛,走到橋下,踩在沙袋上,對着湍急上漲的渾濁海水,拉開褲鏈開始釋放。
一泡尿撒完,男人的醉意也消了大半,商平慢條斯理地整好褲子,轉身就要離開。
卻突然發現不知何時,有個人站在了他的身後。
還未等他反應過來,對方猛地朝他伸出手,用力推了把他的胸口,商平身子一晃失去了重心,背對着水面,掉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
男人的吼叫被海水吞沒,何一芳站在那兒,手還舉着,清冷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冷靜,淡漠,眼眸比月光還要明亮。
商平的腦袋冒出又沉沒,來來回回好幾下,可漲潮的湍急海水即便是他這個水性極好的老漁民也對抗不了。
不一會,男人就徹底沒了動靜。
何一芳平靜地回到橋上,整個人不見半點殺完人後的慌張。
四目相對,陳渡深深地望着她,好一會才啞聲說:“從今以後,你自由了。”
何一芳無意識地扯了下唇角,臉色蒼白如紙,她不吭聲,也不逃跑,只走到男人面前,依偎進他的懷裏。
“我們是共犯了,陳渡。”
何一芳覺得是自己讓重獲自由的陳渡再次背負人命的束縛,她不知道其實陳渡并不怪她。
一芳,阿渡,下輩子,希望可以過得普通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