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潮漲
潮漲
【58】
何一芳和何建軍的葬禮是幾人出錢辦的。
極簡單的儀式,就在何家的小屋子,來吊唁的人都是何一芳生前的朋友和同事。
父女倆的遺照擺在堂上,一個年輕一個更年輕。
何建軍能找到的照片還是他十多年前拍的。
門口擺滿了白色的花圈和挽聯,路過的人聽說何家父女倆的死因都不無感慨的嘆息出聲。
“這家姑娘可憐啊,聽說當年都考上大學了,生生被她爸攔了下來,要不然現在也不會輪到這個下場。”
“唉,造孽啊……”
積雪就像白色的糖霜,為這苦澀的大地遮掩。
何一芳的死就像一片怎麽也無法消散的烏雲,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秋宜身披素缟,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目光盯着虛無的角落,整個人就像被抽空的傀儡,眼裏滿是赤紅的血絲。
她實在想不通,為什麽何一芳要自殺,還是選擇服毒這種方式。
她腦海裏都是女生這一個月裏不對勁的模樣。
或許那會兒她就在求救了,是她們忽略了她釋放出來的信號。
秋宜無法釋懷,她如果能再敏銳一點,可能何一芳也不會走到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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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小金和何一芳認識的時間最長,感情也最深,她跪在靈堂前,眼睛哭到酸痛,卻還是在想起女生的音容笑貌時無聲落下淚。
她比誰都了解何一芳所遭受的痛苦,以及她身處怎樣的地獄,卻在看到何一芳勉強展露出來的正常,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或許何一芳可以堅強應對。
她承認自己逃避過,不夠勇敢和堅定。
商亭瞧着堂上何一芳的遺照,黝黑的眼眸似被刺了一下,躲閃地低垂。
何一芳被性侵的事,他知道。
那晚,冬港下了場極駭人的暴雨,商平下午就出門了,不知道去了哪,直到天黑都沒回來。他将商姝哄睡着之後就一個人等在客廳,想和商平談談給商姝裝人工耳蝸的事。
父子倆為這事争執了許久,都沒吵出個結果,男人明明有錢,寧願去賭也不願給女兒一個聽到聲音的機會。
窗外暴雨沒有停歇的跡象,天邊時不時劃過照亮天地的閃電,商亭等到昏昏入睡才被門口響起的開鎖聲叫醒。
商平一身酒氣,在跟誰打電話,破鑼似的嗓子在夜深人靜的時分格外刺耳。
商亭冷着臉走上前,擰眉質問他是不是又去賭了。
商平醉眼朦胧地瞥了他一眼,不搭理少年,用力推開他,搖搖晃晃地走進廁所。
男人絲毫不顧及會被聽見電話內容,嗓音極大:“放心吧,小芳那丫頭不會報警的,敢報警我就把她被強.暴的視頻發在網上,拿給她老子看,看她以後還怎麽做人。”
“小芳可是我看着長大的,怎麽樣虎哥,真人比照片更漂亮更白吧……那我的賭債?……哎!得嘞!”
聽到這話,站在門口的少年猛地一怔,接着通體生寒,他深吸口氣,心裏填滿了憤怒和對男人的恐懼。
他以前只覺得商平不是個好丈夫好爸爸,愛賭不靠譜,現在,他忽然驚覺,這個男人根本就是個惡魔。
商亭狠砸門板,力道幾乎要将門鎖錘爛。
商平挂了電話,拉開門罵道:“你他媽要死啊!”
商亭一把拽住男人的衣領,眼睛紅得滴血,咬牙顫抖:“你對何一芳做了什麽?”
商平被少年輕易提起,聞言倒洩了脾氣,沒所謂地笑了笑:“什麽做了什麽,聽不懂。”
說罷,他推開商亭,醉醺醺的臉上滿是嘲諷的笑意:“老子的事你少管,天天把那個拖油瓶當塊寶,也不見你對你老子那麽上心過。”
商亭後背撞上冰冷的牆壁,隔着昏暗的燈光,男人的面容忽然變得好陌生。
陌生到令他膽寒。
商平就是一個披着人皮的魔鬼,為了他自己的賭債,把自己看着長大的表侄女推向地獄。
不過也是,能眼睜睜看着自己老婆去陪酒的男人,能是個什麽好東西。
他早該看清的。
天微亮,商亭跑到了何家門口,卻不見何一芳的蹤影,問癱在床上的何建軍,男人罵罵咧咧說不知道。
他蹲在門口等了許久,才看到身影單薄的何一芳從遠處走來。
他立刻拽上她就要去派出所報警。
何一芳臉色蒼白,裸露的皮膚上滿是可怖的青紫痕跡。
她不肯去,只默默流淚。
商亭不理解:“何一芳,你清醒一點,你是受害者,你被他們傷害了,你得報警讓他們受到懲罰。”
何一芳聞言輕嗤:“商亭,你不是我,你可以輕飄飄地說出這些話,我不可以,這不是簡單的報警就可以過去的事兒。”
“是因為他們手裏有你的視頻麽?”
何一芳一頓,痛苦地閉上眼。
不止視頻,還有何建軍的命。
商平口中的虎哥勢力很大,踩死他們就像踩死螞蟻一樣簡單。
何一芳沒和商亭說這些,她明白他也是為她好,她不能把他扯進來。
“你走吧,我的事不用你管。”冷冷撂下這句話,女生越過他将門關上,屏蔽了一切勸阻。
那會兒的商亭還是身處校園沒經歷過社會黑暗面的學生,根本想不到這件事背後的牽扯,他疑惑,憤怒,最後化為無奈。
直到商平的去世,一切肮髒都随之被掩蓋、忽略。
思緒回籠,商亭垂在身側的拳頭死死捏緊,他紅着眼,擡眸盯着何一芳的臉,眼神哀恸。
因為秋宜和蔣君宏的事,他終于後知後覺地體會到當時何一芳的痛苦。
對于女性來說,受到侵害後,走出那一步實在太難了。
如果他當時能站在何一芳的角度多為她着想一點,或許她也不會走到這一步。
在場的每個人,都在為女生的死反思、後悔。
善良的人總是為難自己。
秋宜挪動僵硬的雙腿,準備進去陪着躺在水晶棺裏的何一芳。
轉身時視線撞上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修理店的那個男人。
陳渡一身黑色,頭發梳的一絲不茍,可下巴上潦倒的胡茬和眼裏的赤紅還是暴露了他的憔悴。
秋宜擰了擰眉,她還以為他是何一芳的變态跟蹤者,警惕地盯着男人的動作。
二人擦身而過的剎那,秋宜聞到男人身上飄來的,違和的味道。
秋宜猛然一愣。
這個味道她太熟悉了。
這是她送給何一芳的香水的味道。
木蘭詩語,她絕對不會認錯。
陳渡并未注意到她,此時他的眼裏,只有堂上微笑的何一芳。
他不由想起那晚女生的不對勁。
她之前從未吻過他,也從未說過愛他,那晚卻吻了他許多次,說了許多句我愛你。
【你放心,再等等,很快,很快我就讓你徹底自由。】
陳渡痛苦地閉上雙眼,連呼吸都酸澀不已。
所以小芳,你打算用這種方式來放我自由嗎。
可是,你不在了,我一個人留在這世上又有什麽意思呢。
男人低低笑出聲,眼淚都笑了出來。
他被困住了二十年,哪怕從裏面出來了,他依舊感受不到任何自由的滋味。
是因為遇到了何一芳,他沉寂多年的心才重新跳動,煥發光彩。
可何一芳卻自以為是地收了回去。
她以為這樣就能将那個秘密帶進棺材裏,保護他一輩子。
陳渡笑她傻,也笑她低估了他對她的愛。
最後深深看了眼躺在棺材裏,面容安詳,好像只是沉沉睡去的何一芳,陳渡咽下洶湧的苦澀,轉身毅然離開。
既然外面的世界你已不在,那我也失去了留下的必要。
當天下午,冬港派出所走進一個聲稱要自首的男人。
他淡淡說出年初潮河那起落水溺亡事件并不是意外,而是他故意跟蹤死者,趁他不注意把對方一把推進漲潮的河裏,親眼瞧着他從掙紮到被吞沒。
那個死者不是旁人,正是商平。
原來男人的死,不是意外,也不是自殺,而是……他殺。
這個消息就像一道驚雷,震駭了小鎮的所有人。
成群的圍觀者聚在潮河邊,觀看被警察押送,戴着手铐的陳渡,平靜地指認案發現場。
衆人竊竊私語,卻都不意外。
“聽我爹說,二十年前陳渡為了給她姐報仇,把強.暴他姐的老畜生給砍死了,去年才從牢裏出來。”
“他姐是不是叫陳南啊,那我曉得了,當年這事鬧得沸沸揚揚,整個冬港的人都知道,那商平被他殺掉就不意外了。”
“怎麽說?”
“啧,商平和陳南是同班同學,當時兩人天天膩在一塊,兩家都差點結親了,結果陳南出事後商平立刻跑縣裏去了,好多年才回來。”
“陳南這姑娘是真可憐,本來可能沒想自殺的。”
窸窸窣窣的議論聲不絕于耳,商亭站在人群之外,看着那個面無表情的男人,心就像沉入了深不見底的空洞,冷飕飕地響起嗚鳴。
這算什麽……
他恨了商平那麽久,恨他丢下他和商姝,留下一筆可笑的保險金,自以為是地死掉。
結果有人告訴他。
商平是被殺掉的。
那他的恨到底算什麽。
陳渡用再次困住自己的方式,一輩子記住小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