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蟬鳴
蟬鳴
【57】
冬港就這麽大點,曾奶奶自盡的消息當天就傳遍了整個小鎮。
雪很快就覆蓋了曾家門口淩亂的腳印,就像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霾,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
其中最受震動的便是何一芳。
當得知曾奶奶是因為不想拖累家人,所以一死了之時,她藏在心底許久的念頭,再次破土而出。
距離上次檢查已經過去一個月了。
這一個月裏,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體的變化。
出血、嘔吐、暈倒的頻率大幅度增加,發燒咳嗽成了家常便飯,重度貧血讓她面色蒼白、呼吸困難、全身無力,從骨頭縫往外冒的劇烈疼痛。
有時候照鏡子,她都快認不出裏面的人是誰了,只能用厚重的妝容來掩蓋自己滿臉的死氣。
生病的事她沒有告訴任何一個人,她開始有意疏遠秋宜他們,陳渡那兒也不再去了,她知道男人還在每晚偷偷保護她,可一切都已經沒有意義了。
因為她深刻地意識到,自己快死了。
根本撐不到醫生所說的三個月。
何一芳站在街頭,面無表情地望着不遠處送葬的白色隊伍,忽然嗓子眼一陣難耐的騷癢,她不自覺捂住嘴用力咳嗽起來。
霎時,濃重的腥氣順着呼吸道往上翻湧,女生瞪大了眼,腦仁一顫,眼睜睜看着自己一口鮮血噴灑在雙手上。
幸好此時她周圍并無旁人,不然就能瞧見異常詭異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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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何一芳好似被抽去了靈魂,臉色慘白如紙,瞳孔渙散,鼻子和嘴角都在往下泊泊流血,沾滿了下巴和衣襟,腳底的白雪也被染成了暗紅色,如同一場可怖的屠戮,吞噬掉她本就搖搖欲墜的意念。
她笑了,笑得淚水從眼角滑落,何一芳頹敗地仰起頭,口霧從肺裏艱難擠出,大片的雪花落在她的臉上,絲絲冰涼的觸感仿若無聲的安撫,竟緩解了她的痛苦,給予她最後一點溫柔。
晚上回家,何一芳沒帶現成的外賣,她去了趟菜市場,買了不少菜回來,還有一條新鮮的鲫魚。
何建軍見她難得回家做飯,嗤笑一聲:“就你那手藝,難吃得要命。”
何一芳沒理他,熟練地拿起菜刀,到門口殺魚刮鱗:“我記得你很愛喝魚湯。”
“呵。”何建軍冷哼,“還知道你老子愛吃什麽,算你有良心。”
何一芳對他徹底沒了期待,聞言竟跟着笑了聲:“我小時候特別讨厭吃魚,但你愛吃,所以我媽每頓都做魚,你看我不吃還說我挑食矯情,罰我別吃飯跪在院子裏。”
何建軍有些惱羞成怒:“翻舊賬是吧,老子是你爹,教育你天經地義。”
“是,你是我爹。”何一芳苦澀扯唇,眼底空洞不已,喃喃自語道,“所以我也舍不得留下你一人。”
“說什麽呢,嘀嘀咕咕的。”何建軍實在受不了她這幅陰陽怪氣的模樣,“有氣也給老子忍着。”
何一芳不再吭聲,專心做飯。
她按照記憶裏媽媽的做法,将魚先用油兩面煎香,再倒入開水,加入蔥姜料酒,小火炖一個小時後撒上鹽,濃香奶白的鲫魚湯就好了。
她又炒了兩道下飯小菜,扶起何建軍,把小桌板擱在床上,盛了碗滿是肉的魚湯遞給他。
聞到熟悉的香味,何建軍有片刻愣神,他眸光微動,遲疑地接過,盯着碗久久沒有說話。
何一芳輕笑:“怎麽,怕我下毒啊。”
聽到這話,何建軍板起臉,那點恍然消失不見,他厭惡地瞪了她一眼,吹了吹熱湯,用勺子連喝了好幾口。
熱乎的魚湯順着食道滑進胃裏,僵冷的身子瞬間暖和了起來,何建軍咂咂嘴:“有你媽的手藝。”
何一芳嘲諷扯唇,等他将滿滿一碗的湯喝幹淨,自己才走到竈臺前,舀上一勺喂到嘴邊,閉上眼喝了下去。
鮮美的味道讓她一陣恍惚。
一頓飯何建軍吃得幹幹淨淨,連盤底增味的蒜頭都沒放過。
何一芳慢悠悠地洗完碗,将門鎖上,拉緊窗簾,頓時,明亮的屋子陷入昏暗。
“幹嘛呢?”何建軍瞧她舉動怪異,不解道。
何一芳語氣平靜,躺到自己的小床上,困極一般閉上眼:“時候不早了,睡吧。”
何建軍看了眼時鐘,才晚上八點:“喂,你今晚怎麽想起回家睡了。”
何一芳不回答。
何建軍自讨沒趣,他狠啐了一口,蓋上被子也沉沉睡去。
直到他被肚子裏的灼燒感叫醒。
“啊啊啊啊啊——”
他痛苦地吼叫出聲,指甲抓撓着脖頸和臉頰,試圖阻止疼痛蔓延。
小床上的何一芳也開始顫抖呻吟起來,她緊緊抱住自己,蜷縮在床腳,死咬唇瓣,力道幾乎把唇肉咬破,鼻子和嘴角都在往外滲血,痛到打顫也不肯叫出一聲。
“啊啊啊啊小芳!救救我!救救我!”
男人的嘶喊在黑夜的襯托下恐怖異常。
何一芳聞言掙紮着從床上跌落,艱難地爬向何建軍,瘦到皮包骨的雙手死死攥住男人在空中揮舞的手臂,她哭泣着,喘息着,嗓音嘶啞,魔怔一般呢喃道:“爸,爸,爸爸……別怕,別怕,很快就過去了,很快就可以……解脫了……”
“小芳!小芳!”
何建軍此刻也明白了什麽,對死亡的恐懼讓他紅了眼眶,他緊緊回握住何一芳的手,絕望又無力地叫着女兒的名字。
何一芳嘴角噙着笑,她強忍着燒心灼肝似的疼痛,用盡全身最後一絲力氣爬到床上,抱住她又恨又割舍不下的父親,哭着說:“爸,我得了白血病,活不了了,我們一起死吧……”
許是在男人長久的折磨下,她的心理也逐漸扭曲,潛意識裏,她覺得二人已經是無法分割的存在了,就像同根而生的植株,離了誰都活不下去。
她要是死了,何建軍也活不了。
抱着這個心态,她買了大劑量的老鼠藥回來,加在了魚湯裏,生前最後一頓,她希望何建軍能吃到他最愛的東西。
聽到女兒的話,何建軍雙目圓瞪,咳出大灘的鮮血,眼淚和鼻涕糊了滿臉:“啊啊啊啊——”
他并沒有責怪她,只是凄厲的叫着,如同存活到第八日的蟬,在黑夜來臨前發出最後的哀鳴。
或許他潛意識中,也早就想死了吧。
感受到生命即将流逝,何一芳解脫地閉上眼。
腦海裏走馬燈似的劃過許多畫面,最後定格在陳渡抱住她,認真說愛她的那一刻。
那是她短暫的生命中,第一次有人說愛她。
她不由想起商平死掉的那晚,陳渡對她說的話。
【從今以後,你自由了。】
自由了嗎,沒有。
從出生的那一刻,她就被困住了。
可是還好,她的人生不算太絕望,起碼陳渡永遠站在她這邊。
意識抽離的前一秒,何一芳動了動手指,對着虛空,唇瓣無言開合。
“阿渡……”
我放你自由了。
父女倆的屍體在第二天上午被人發現。
是同在洗頭房上班的姐姐見何一芳遲遲未到,打電話也不接,擔心出什麽事便來她家看看。
敲了好一陣的門都沒人回應,她試探性地湊到窗邊透過窗簾的縫隙往裏看,卻見何一芳和她爸就躺在床上,怎麽喊都沒動靜。
她臉色一變,趕忙招呼附近的鄰居一起将門砸開。
一打開門,濃重的血腥味撲鼻而來,何一芳緊緊抱着何建軍,口鼻處滿是凝固的黑色血塊。
二人已經死透了。
警察迅速将房子用隔離帶圍住,現場房門反鎖,沒有第三人的腳印和指紋,屋內沒有打鬥的痕跡,兩具屍體呈現出典型的中毒而亡的反應,并且在鍋中殘存的魚湯中檢驗到了毒鼠強的成分。
法醫初步斷定,父女倆是服毒自盡。
曾奶奶去世的第四天,何家父女也沒了。
衆人唏噓不已。
當時秋宜和胡小金正在店裏忙活,劉志傑哭着跑了進來,大喊何一芳死了。
“哐當”一聲,胡小金手裏的吹風機掉落在地,發出刺耳的響動,似一記悶棍,狠狠砸在心頭。
秋宜呼吸一滞,心髒好像被猛刺了下,她神情恍惚地丢下一切,不管不顧地跑了出去。
何家附近圍滿了人,秋宜和胡小金好不容易擠到前面,卻被隔離帶阻攔,她抓住離得最近的一個警官,臉色蒼白,語氣顫抖道:“發生什麽了?這家人怎麽了?”
警察嘆了口氣:“唉,父女兩人昨晚吃老鼠藥自殺了。”
聽到這話,胡小金眼前一黑,腳下發軟,整個人倒了下去。
場面一時混亂不堪,胡小金被擡了出去,秋宜還不肯相信何一芳已經死掉的事實,她試圖翻過隔離帶進到屋裏确認,卻被警察攔下:“你不能進去,請你配合一下我們的工作……”
“她是我妹妹!我要去看看她!”秋宜崩潰大喊,眼淚失禁一般往下掉。
吼完,她自己也神色一怔,搖搖欲墜的身體被一只有力的胳膊攬住。
商亭的聲音在身側響起:“不好意思,她是太傷心了,我這就把她帶走。”
說罷,他将秋宜圈進懷中,抱着神情恍惚的女生離開了這裏。
餘光無意間瞟到站在人群之外,那個如同影子一樣的男人。
四目相對,陳渡那張滄桑鋒利的臉上沒有半點表情,只不過瞳仁裏的光,好像随着何一芳的離開,一并消失了。
原諒我,沒有為了死而死,因為從大綱開始,這就是一本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