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夜晚
夜晚
【53】
傍晚,何一芳渾渾噩噩地回到家,手裏提着何建軍最愛吃的豬頭肉,還買了男人從前常喝的烈酒。
得知自己可能患上白血病之後,她的心情像坐了個驚險的過山車。
從畏懼死亡的絕望,到此時生出活下去的渴望。
是的,哪怕只有一點點治愈的可能,她也想為了自己試一試。
這麽多年來,她從未任性、自私過,也從未叛逆、混賬過。
她按照社會為每個人鋪就的約定俗成的路,規規矩矩地走着,他們都說,只要好好讀書就能出人頭地,只要好好工作就能過上好日子。特別是女孩子,必須要乖要聽話,要循規蹈矩,要按部就班。
她都一一照做了。
結果得到的是什麽呢?
背叛、壓榨、淩.辱、堕落。
她才21歲啊。
其他女孩子在這個年齡剛剛大學畢業,正式開啓下一段嶄新的人生。
可她呢?
一個好歹上過高中的人,卻成了旁人口中下三濫的按摩女。
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了又想,想她的人生到底是從哪一步開始偏離軌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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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來想去,她發現自己在岔路口前選擇的權利都沒有。
從何建軍将她的準考證藏起來的那一刻,她就該認命的。
她就該領悟社會沒有告訴你的真相——這世上人和人之間是不一樣的。
從出生那一刻起,很多東西就被框死了。
她再怎麽掙紮,也改變不了什麽。
可是為什麽……在她好不容易對未來生出那麽一點點的希冀時,上天又告訴她,
嘿,你快活不成了。
她已經什麽都不剩了,很快連唯一的命都可能要沒了。
思及此,站在門口的女生恹恹一笑,虛弱殘破的身影在如血的殘陽下好似會被随時蒸發掉一般。
她突然很想看看,當得知她身患重病,可能活不到明年時,何建軍會是什麽反應。
何一芳自嘲扯唇,對自己這幅賤樣感到可笑。
因為她在期待,在期待何建軍能心疼她。
那樣的話,她就算拼盡一切,都會活下去。
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迎接她的是意料之中的抛擲物,這次何一芳沒躲,硬生生挨了下來。
下一秒,額角火辣辣地燒痛不已,溫熱液體滑落,她呼吸稍停,閉了閉無波的眼,擡手觸到滑膩液體。
許是血小板減少,如今哪怕是微小的傷口,血都仿佛涓流一般往外湧,帶走她身上本就匮乏的溫度。
“死丫頭!中午又他媽不回來!害老子又拉了一褲.裆,愣着幹嘛!快他媽過來幫老子洗洗!”
何建軍的怒吼伴随着令人作嘔的臭味鋪天蓋地朝她砸來。
何一芳沒吭聲,她耷拉着眼,目光死寂。
調整了一下午的情緒,因為男人簡單的動作和言語而全面崩潰。
緊閉的窗戶是被她打開了,可依舊驅散不了男人帶來的陰影和氣息。
何建軍絲毫沒有察覺到女兒的不對勁,他的數落喋喋不休,辱罵不絕于耳,甚至在何一芳為他更換幹淨褲子後還嫌棄對方額頭上的血染髒了他的衣服。
“啊啊啊啊啊——”
一道破碎凄厲的尖叫在男人的罵罵咧咧中響起。
何建軍一怔,髒字被堵在了喉頭,他用看瘋子一樣的眼神看向窗前披頭散發的何一芳,安靜片刻後,冷聲諷刺:“發什麽瘋。”
連綿不斷的淚珠從一眨不眨的眼眶中滾落,何一芳喘着粗氣,眼神絕望而崩潰,那陣可怕的眩暈和惡心再次卷土重來,她用力扣緊桌角才勉強支撐住自己。
男人這句平靜的“發什麽瘋”,就如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極盡地侮辱你,貶低你,唾棄你,把你踩在腳底,在你忍受不了終于爆發時,再一句輕飄飄的“發什麽瘋”,便将所有的錯都丢在了你的頭上。
何建軍太知道怎麽折磨她了。
何一芳垂着腦袋,背影瘦削佝偻,夕陽下,宛如一具枯槁的盆栽植物,土壤幹裂,失去了所有生機。
她不斷做着深呼吸,艱難地動了動唇,想要說些什麽,哪怕惡毒地罵他兩句,可是好累啊,從骨子裏透出來的累,累到她連說話的力氣都提不起來。
空氣陷入沉寂。
何建軍嫌棄地瞪了女生一眼,去夠她帶回來的豬頭肉和燒刀子。
不一會,身後響起男人大快朵頤的咂嘴聲。
“嗯,還是橋頭這家鹵得夠味。”
多麽厚顏無恥,多麽冷血無情。
何一芳面無表情地轉動眼珠,直直望向窗外。
眼窩深凹,眸中盡是死氣。
夕陽最後一絲光亮被地平線吞噬,屋內瞬間被黑暗籠罩。
“死人一樣,把燈開開啊!”男人罵道。
何一芳沒動,她忽然開口,嗓音嘶啞:“何建軍,我好像病了。”
她的語氣實在平靜,仿佛在讨論天氣一般正常。
“呵。”何建軍和她較勁,故意重重冷哼出聲,“活該,病了就他媽吃藥,老子又不是大夫。”
何一芳閉上眼,悲傷到極致反倒不想哭了。
她吞咽了一口,繼續道:“醫生讓我上縣裏做檢查,得要五千塊,我身上暫時沒有這麽多錢,我記得你那還剩點賠償吧。”
一聽提到錢,何建軍瞬間來了精神,他艱難地靠上床頭,破口大罵:“死丫頭!我就知道你一直惦記這筆錢呢,我告訴你,別說五千了,就是五毛我都不會給你!你他媽死了這條心吧!”
男人邊說邊拿起手邊的癢癢撓砸過去:“有病是吧,有病你就去死啊!你他媽成天和男人鬼混,還不知道得的什麽好賴病呢!”
“你那些客人呢?啊?求他們施舍給你啊,披了張勾引男人的皮這個時候不知道用了是吧!”
“你就是看不慣我攥着這點錢,想搶回去再把我扔了是吧,清醒點吧小芳,你一輩子都甩不掉我的,你得一輩子伺候我,到死的那天!”
“死你也要陪着我一起死。”
身體殘疾,被迫困于床榻,只能倚靠這個心裏對他有怨氣的女兒,種種因素讓本就性格扭曲的男人徹底走向極端。
何一芳在他眼裏已經不是女兒了,而是一個發洩的工具。
他将自己所有陰暗的惡意,怨毒的指責都強加在何一芳身上,威脅、控制、恐吓,斬斷她自由的手腳,困在身邊,做他一輩子的奴隸。
他明明知道商平為了還自己的賭債,将他的女兒騙到債主的床上,但他就是裝不知道,繼續和商平稱兄道弟。
他明明有錢,但就是不拿出來,眼睜睜看着女兒去當按摩女賺錢養家。
好似裝不知道,攥着錢,他就還是體面人一樣。
何其自私。
話音落地,室內一片死寂。
男人呼吸粗重,海風撩動髒污的窗簾,慘淡的月光照進女生灰敗的瞳孔。
何一芳默默直起身,撿起腳邊的癢癢撓擱在桌上,面色如常,整個人平靜得像是沒有發生任何事。
她沒再看何建軍一眼,轉身離開家,步履滞澀地朝着大路反方向走去。
直到面前出現一扇生鏽的鐵門,她才恍然停下,擡手敲了敲。
很快,門被從裏面打開,月光下,陳渡那張如刀刻的滄桑面龐映入眼簾。
四目相對,陳渡眉頭微蹙,
何一芳的眼神太過空洞,好像失了魂,讓他不禁心口一窒。
目光落在她額頭的傷口上,眸中劃過森然的殺意。
他把她扯進屋裏坐下,用紙巾壓住出血點。
“又是他幹的。”陳述的語氣,陳渡喉結滾動。
何一芳怔怔望着他,從眉眼到鼻唇,認真細致,舍不得放過分毫。
她要把男人刻在心裏。
二人面對面坐着,即使不說話也不會覺得尴尬,像以往無數個共處的夜晚。
她求他救救她的那晚,男人将她帶到了這裏,給她舒适的熱水,幹淨的衣服,便宜但好吃的泡面。
他跟她說:“不要相信男人,你知不知你叫我救你這件事,非常危險。萬一我和那些人一樣呢。”
她聞言輕笑:“那你和他們一樣嗎?”
男人微頓,目露嘲諷:“我說不一樣你就信麽。”
“信。”
男人滿臉無可救藥,厭惡地撇開眼:“有病。”
思緒回籠,何一芳呼吸酸澀,盯着男人,忽然啞聲說:“陳渡,我愛你。”
男人擦拭傷口的動作猛地一頓,擡起眼,視線直直望進女生的眼底,試圖找出其中的玩笑意味。
可何一芳似乎是認真的。
“我愛你。”
她又重複了一遍,眼淚滾落。
何一芳不對勁,非常不對勁。
意識到這一點,陳渡捧起她的臉,帶着薄繭的指腹擦去她不停下墜的淚水,嘶啞道:“發生什麽事了?”
何一芳擡手覆上男人寬厚的手背,依戀地蹭了蹭他溫暖的掌心,笑容漂亮而破碎:“沒事,就是想告訴你,遇到你我很高興。”
陳渡擰緊眉頭,軟了聲,哄道:“小芳,到底怎麽了?”
她從來沒和他說過這種話,一定是出了什麽事。
何一芳笑意更深了,眼淚卻越流越多:“真沒事。”
“秋宜姐姐跟我說,如果在乎一個人,得讓他知道。”何一芳緊緊抱住男人,将她藏了許久的心事全都告訴他,“陳渡,對不起啊,你好不容易才從裏面出來,過上了平靜的新生活,因為我,一切又毀了。”
陳渡僵硬地攬着她的後背:“你到底怎麽了,胡說八道什麽呢,我從來沒有怪過你。”
何一芳打斷他,陷入自己的情緒之中,氣音低淺:“你放心,再等等,很快,很快我就讓你徹底自由。”
“我聽不懂。”男人心跳一滞,心底生出莫名的惶恐,“你要做什麽?”
何一芳微涼的吻落下來,她兀自岔開話題:“你愛我嗎?”
陳渡無力地閉上眼,沉默了好一陣,才妥協般嘆息一聲:“愛。”
芳芳,他人即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