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寒冷
寒冷
【52】
何一芳終于聽話去了醫院檢查。
為了讓秋宜放心,她直接選擇了最貴最全的體檢套餐,準備從頭到腳徹徹底底檢查一次。
算起來,距離她上一次體檢,已經過去四年了,還是學校統一組織的。
那會她還和所有普通女孩子一樣,在學校上課,憧憬着未來。
可是高考成績并不理想,最多報個外省的二本院校。
何建軍一直就不同意她繼續上大學,在他心裏,女孩子讀書根本沒用,還要花那麽多錢,不如早點嫁人生子,補貼家裏。
男人看到她這不上不下的成績後便更有理由扣住她,逼她暑假一結束就工作賺錢養家。
她當然不願意,說什麽都要去上學,何建軍不搭理,把她的身份證和準考證都藏了起來,把她關在家裏,為的就是斷了她的念想,她絕望又崩潰,卻無可奈何,只能用絕食自盡來反抗,可何建軍的心比隆冬的雪還要冷。
他告訴她,要死就幹脆點,別裝模作樣吓唬人。
她這條細胳膊終究擰不過何建軍這條固執封建的大腿。
志願填報截止的那天,老師和同學紛紛來勸,他直接扛起鐵鍬将人打了出去。
當時她趴在窗邊哭得聲嘶力竭,求守在門口的母親幫幫她,可向來對何建軍言聽計從的母親根本不敢反抗丈夫,見她這幅模樣還一臉不解。
“你爸他是為了你好,女孩子怎麽可以去那麽遠的地方上學呢,我們不放心你,再說了,家裏的情況你也清楚,沒錢供你讀書。”
“我自己可以掙學費,我保證我不會向你們要一分錢!媽!媽媽!我求求你,放我出去,你和他這樣是要毀我一輩子!”她噗通一聲跪下,膝蓋震痛,淚流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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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軟弱的女人是她此刻唯一的救星,只要女人給她打開這扇門,放她出去,哪怕被何建軍用鐵鍬打死。
至少媽媽為她反抗了,
至少……她為自己的人生拼過。
可女人聽到她的話,眼裏露出的不是心疼和猶豫,而是愠怒。
“芳芳,你說的什麽話,我們毀你會讓你讀到高中嗎,你瞧瞧老家村裏有幾個女孩子像你這樣讀這麽多書的,你這孩子怎麽不聽話呢!”
那一刻,她清晰地感受到了什麽叫心死。
動手的還不是旁人,是她的親生母親。
或許她本就該信命,不該生出任何幻想,起碼心不會這麽痛苦,不上不下地抱有不該有的期待,過得擰巴又折磨。
“何一芳!”
護士叫號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女生應了聲,拿着單子走進抽血室。
血常規結果要等下午才能出來,何一芳離開醫院後去到街對面的超市,聽話地買了些補身子的營養品,剩下的錢還買了個新鮮的果籃,然後直接去了胡小金家。
胡小金的狀态好了點,起碼不酗酒了,還主動收拾了屋子,推開封閉多日的窗戶,讓清新的空氣透進來。
秋宜在鎮上最好吃的海鮮小館訂了一桌的外賣,還買了胡小金最喜歡的香芋味奶茶,就為了讓她能打起精神。
爆炸後籠罩的陰影,總算有了破曉的跡象。
胡小金的話依舊很少,但嘴角有了弧度,就像死氣沉沉的植物慢慢煥發出生機。
她明白大家做這些都是在逗她開心,她不願意讓她們的努力白費。
經過這段時間的消沉,她也漸漸緩了過來。
日子還是要繼續過的,胡善明在天之靈也不想看到她這麽糟踐自己。
只不過……她已經不能像父親還在世時那般任性妄為了。
“不好意思啊秋宜姐,理發店可能還得過些日子才能重新開門。”胡小金語氣抱歉。
秋宜搖了搖頭:“按照你的節奏來,不用在意旁人,我們都會陪着你的。”
莫名的,聽到這話胡小金止住的眼淚再次上湧,她深吸口氣,癟着嘴用力點點頭,仿佛一個委屈巴巴的孩子。
三人又聊了會兒天,從胡家出來後秋宜拉住何一芳,連忙問道:“檢查得怎麽樣?沒什麽事吧?”
何一芳安撫性地笑了笑:“檢查結果都挺好的,只剩血檢的化驗報告沒出來,等我下午再去醫院一趟,一切正常的話我就徹底‘沒事’了,你就放心吧。”
聞言,秋宜懸着的心稍稍放下,她長舒了口氣,笑道:“沒事就好。”
她摸了摸女生的腦袋,語氣疼惜:“小芳,你記住了,不管日子多難過,也一定要健健康康的,你還年輕呢,未來的路很長,對自己好一點。”
看着女人溫柔的雙眸,何一芳呼吸一澀。
這麽多年了,第一次有人對她說這些溫暖到叫人鼻酸的話。
明明動動嘴皮子就能讓她忘記心上的千瘡百孔,可就是沒人肯說給她聽。
何一芳控制不住地抱住秋宜,沉默不語,淚水在對方看不見的地方無聲滑落。
說真的,她其實挺羨慕商亭的。
雖然商平這個爸很混蛋,但孫姨這個媽卻是實實在在地愛孩子。
他們去世後,還有聽話懂事的商姝陪着他,給他活下去的寄托。
現在他又有了秋宜。
秋宜就像照進寒冷冬港的暖陽,也偏愛他。
下午三點,何一芳準時來到醫院,坐在大廳等候檢查結果。
“最近是不是經常莫名其妙流鼻血或者牙龈出血,皮膚上出現成因不明的淤青和紅點?”
看着滿是數值的化驗單,內科頭發花白的老主任眉頭皺成了川字,一臉嚴肅地看向女生。
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勁,何一芳咽了咽唾沫,心口發緊:“……是。”
她下意識掃了眼自己的小腿和胳膊,不提還沒覺得,一提确實好像多了些痕跡。
她洗澡的時候注意到過,還以為是自己不小心磕碰到了哪,并未放在心上。
聞言,老主任仔細瞧了眼她的臉色,又道:“動不動發低燒,畏寒容易出汗,胃口不好,沒什麽力氣,經常覺得很累很困,月經量比平時多。”
對面越說,何一芳的心就越慌,她捏緊雙手,指甲陷進掌心,恍惚地點點頭。
老主任嘆了口氣,将化驗單擺在她面前,指了指幾項數值:“從檢查報告上來看,你的白細胞數量異常增加,血小板低于正常水平,血紅蛋白也明顯低于正常水平。”
何一芳初高中時的生物成績不錯,知道這三個名詞在人體中的作用,但并不清楚它們的增多和減少意味着什麽。
老主任看着她年輕的容顏,無聲嘆了口氣,接着說:“我現在高度懷疑你得了急性白血病,為了進一步确診,我建議你趕快做一個骨髓穿刺的檢查。”
聽到“白血病”這三個字,何一芳一愣,心髒好似突然失去了重力的支撐,猛地往下沉,連呼吸都忘了。
她蒼白着臉,肩膀頹塌,沉默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醫生:“白血病?不可能吧,我就流個鼻血,發個低燒,我就得白血病了?”她的唇角無意識地扯了下,仿佛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別開玩笑了,我才21歲,我還年輕呢。”
我的路還長着呢,我還沒感受過外面的世界呢。
雖然嘴上這麽說,可恐懼的眼淚還是誠實地落了下來,何一芳眉頭緊鎖,舔了舔幹澀的唇,赤紅的雙眼中滿是可憐的祈求,指尖都在顫抖:“醫生,是你看錯了吧,我身體一直很好啊,可能我昨晚沒睡好,所以檢查結果才……”
“要想确定,那就去做檢查。”老主任打斷她,表情嚴肅,“我們這兒做不了,你得到縣醫院做,費用有點高,你做好心理準備。”
何一芳喉頭一梗,說不出話來,呆愣在原地。
“你的家長呢,讓他們來一趟吧,我和他們說說,這病不能拖,以你現在的情況來看已經是比較嚴重的了,如果不趕快确診治療,最多幾個月就有生命危險。”
“家長?”何一芳忽然嗤笑出聲,眼眶紅透,清瘦的身影脆弱不堪,好似下一秒就會消失,“我哪還有家長啊。”
只剩一個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何建軍,自己都自身難保,還有空管她?
她要是死了,他第一個活不成。
何一芳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從辦公室出來的了。
她滿腦子都是老主任最後給她的警告。
“小姑娘,你先別擔心,這只是從血常規檢查上初步的懷疑,确診還是要看骨髓穿刺的結果,”
她根本聽不進去,打斷對方:“這個病如果不治療的話,可以活多久啊?”
老主任察覺到她狀态不對,斟酌片刻,說:“以目前的醫療技術,化療是治療這個病最有效的方法,如果不接受治療,最多三個月。”
三個月,連撐到今年過年都不夠。
何一芳腳下一軟,跌坐在醫院門口,鼻孔忽然一熱,她下意識摸了摸,沾了滿手的血。
盯着這刺眼的紅,腦子裏那根繃緊的弦徹底斷了。
她強忍着突如其來的頭暈和惡心,垂着腦袋笑出了聲,仿佛在嘲笑自己這悲慘又可笑的人生。
眼淚混雜着鼻血滴落在大理石板上,蒼茫天光的映照下,可怖又詭谲。
“想不想看花海盛開,想不想看燕子歸來,如果都回不來,那麽我該為了誰而存在。”
“所以生命啊,它苦澀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