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暴雨
暴雨
【50】
市委、市政府宣布将徹底關閉濱寧化工園區,自此,存在了數十年,為這片土地帶來數不清經濟價值的工廠,成為一代人的記憶。
事故後的第七天,政府決定在濱寧和冬港舉行了“10·18”特別重大事故遇難者集中悼念活動,集體舉哀,悼念事故中的遇難者。
大會堂前的廣場上擺滿了白色的花圈,如一片白色的海洋。
衆人身着黑衣,胸前戴着白花,氣氛肅穆又沉重。
集會還未開始,遇難者親屬的哭喊便響徹了天空。
秋宜他們站在列隊後方,看着前排身影傾頹的胡小金,心裏不是滋味。
生命的無常就在于,他不給你任何緩沖的機會。
所以世人才道,幸福如履薄冰。
遇難者裏基本都是冬港人,家家戶戶都認識,所以大家便決定辦場集體葬禮。
靈堂需要擺上死者的遺照。
因為這件事,胡小金好不容易平複的情緒再次有了崩塌的跡象。
打開相冊,都是媽媽生前的照片,以及她的兒童照,胡善明只有側影,因年代久遠,臉部根本看不清。
唯一清晰的近期正臉照,竟然只有男人工牌上身着藏藍工服的證件照片。
自從媽媽去世後,他再也沒有正經照過一次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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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被胡善明珍藏在櫃子裏的相冊,胡小金哭腫如桃核的雙眼淚流不止,心髒抽痛,呼吸困難。
這幾天她連入睡都要靠酒精,夢到父親下一秒就會哭醒。
環視着冷清死寂的房子,到處都是父親生前的回憶。
她要如何釋懷,如何才能走出來呢……
葬禮過後,一片瘡痍的冬港再次歸于平靜。
壓抑死氣的深秋氛圍籠罩着整座小鎮。
仿佛爆炸時壓頂的濃煙從未散去。
胡小金暫時關閉了理發店,整日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滿地都是空酒瓶和泡面桶。
原本圓乎乎的肉臉瘦脫了相,蜷縮在床邊,雙眼無神,好似丢了魂。
秋宜和何一芳擔心她,每天都去陪她,給她愛吃的麻辣燙,誘她說話,還将下載好的《最好的我們》全集擺在她面前,試圖分散她的注意力,從濃烈的悲傷中稍稍抽身。
可胡小金完全變了個人,吃到喜歡的食物第一反應不是笑而是默默流淚,看到喜歡的電視劇沒了先前的熱情,聽到明星八卦也提不起任何興趣。
就像遭到重大打擊後,一蹶不振的空殼。
她将自己封閉了起來。
二人離開胡家,何一芳語氣擔憂:“姐姐,小金姐不會有事吧?”
秋宜搖搖頭,長長嘆了口氣:“放心吧,不會的。”
何一芳神色黯淡:“胡叔那麽疼愛她,就這麽突然走了,要是我的話,我一輩子都放不下。”
秋宜低下眼沒吭聲。
她不由想起王振剛去世的那段時間,周蘭也像這樣封閉自己,每天不吃飯,神情恍惚,盯着男人的遺照默默掉淚,她看在眼裏,又急又難過。
或許在那時候周蘭的身體就已經開始不舒服了。
秋宜又想起周蘭和李詩柚相繼去世時,自己的狀态。
後來怎麽慢慢好的呢。
現在想想,并沒有什麽特別的緣由,就是在時間的流逝中,慢慢地好了。
“會好的。”沉默許久,秋宜啞聲開了口,淡淡注視着前方,“時間會治愈一切。”
何一芳不置可否,握緊秋宜的手,低下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四周安靜下來,誰都沒再講話,直到即将在路口分別時,秋宜叫住了她:“小芳。”
何一芳回頭看向她,嗯了聲。
秋宜仔細打量她的臉,唇色蒼白,神色疲憊,眼下烏青濃重,一副極不舒适的模樣。
她皺了皺眉,問:“去醫院檢查了嗎?”
聽到是這事,何一芳下意識躲避對方的視線,頓了頓,不打算撒謊:“還沒。”
秋宜沉了口氣,語氣嚴肅幾分:“明天去挂號,就當體檢了,做做基本的檢查,特別是血常規。”邊說着,她邊掏出手機點開與女生的微信,轉了一千塊錢過去,“這錢你拿着,檢查完再給自己買點補品。”
她心裏害怕何一芳真的檢查出問題,又不斷安慰自己可能就是營養不良導致的免疫力低下,吃點有營養的就好了。
看到微信上的轉賬記錄,何一芳一怔,她用力抿了抿毫無血色的唇:“姐姐,我自己有錢,不……”
“收下,你不收我就一直發。”秋宜打斷她,難得強硬,“小芳,自己的身體自己要重視,不要讓在意你的人擔驚受怕。”
聞言,何一芳鼻尖一酸,她深吸口氣,強忍着酸澀,收下了那筆錢,紅着眼笑道:“我知道了。”
分別後,秋宜站在原地望着女生逐漸遠去的背影,在何一芳即将消失在拐角時,有個高大的人影從街對面跟了上去。
那個身影秋宜看着眼熟,沒記錯的話,還是那家修理店的怪老板。
心猛地一沉,秋宜來不及多想,連忙跑過去,害怕男人對何一芳做些什麽。
可等她轉過街角後,只看到何一芳一人,方才掠過的身影好似一場幻覺。
秋宜茫然地眨了眨眼,直到何一芳平安回到亮着粉燈的洗頭房,她才遲疑地挪動腳步,向家走去。
等人一離開,躲在街邊變電箱後面的老渡走了出來,男人渾濁的眼眸中滿是晦澀不明的情緒,他環顧四周,視線最後落在何一芳所在的方向,沉默地掏出煙盒抖落出一支呷在唇邊,拱手點燃,擦亮的火苗短暫點亮了他棱角分明的滄桑五官,熄滅後,眼前獨留火焰殘存的幻影。
那幻影和門內少女清瘦羸弱的身姿重合,似糾纏着他的悱恻夢境。
老渡不禁想起和何一芳第一次見面的場景。
彼時他剛刑滿釋放,村裏的親戚嫌棄他坐過牢,不肯收留他,他只好回到闊別多年的冬港,想着先随便找個臨時工解決眼下的困難,屢次碰壁後,他在街邊大排檔喝酒消愁,沒成想竟然遇到了姐姐當年的高中同學——商平。
他一眼就認出了對方,那會商平和姐姐走得很近,時常到他家裏蹭飯,他看得出來,商平喜歡姐姐。
他主動上前打了招呼,商平仔細瞧了他好久才遲疑地道出他的名字:“陳渡?”
“你是陳南的弟弟陳渡?!”
時隔多年,再次聽到姐姐的名字,陳渡有片刻失神,他點點頭,嘶啞道:“平哥,好久不見。”
得到他的肯定回答後,商平瞬間的反應令他感到疑惑。
男人臉上展現出的莫名驚慌大過于久別重逢的訝異。
但商平恢複得很快,他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邀請他一起坐下喝點。
“你這是剛出獄?”男人舉起酒杯,掩飾什麽似的一飲而盡,幹笑道。
中年的商平和少年時的他相比,普通了許多。
十七歲的他,那張臉确實夠看,也怪不得陳南喜歡他。
“嗯。”
商平點燃一根煙,深吸了口,目光在吞吐的煙霧中逐漸迷離,他感嘆道:“算起來,都快二十年了,日子過得真快啊。”
陳渡氣質陰鸷深沉,因常年坐牢困于四方天地,與社會脫節太久,他愈發不愛講話,也不愛和人交涉,臉上的疤痕就是因為在獄中不知變通,從而和脾氣暴躁的獄友發生了矛盾,被揍出來的。
聽到商平的話,陳渡垂下眼,沒吭聲,沉默地灌下一整瓶啤酒。
桌上的氛圍凝滞起來,誰都沒提二十年前發生的事。
商平主動問起他的打算,陳渡搖了搖頭,也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麽,就這麽游魂似的蕩在街頭,活一天是一天,反正這個世界也不需要他這種廢人。
“我記得你會修點小家電來着。”商平忽然說。
陳渡一頓,沒否認:“你忘了我爺就是開修理鋪的。”
從小他對學習不感興趣,反而更喜歡跟在爺爺後面看他修東西,耳濡目染之下,也學到了不少這方面的本領。
商平聞言扯唇一笑,指了指馬路對面的一家小鋪子:“那是我一麻友開的店,平時給人修修東西,他正好在招人,我去幫你說說,想幹嗎?”
陳渡擡眸望去,藍底白字的招牌,簡簡單單“家電維修手機修理”的字樣。
他幾乎沒有猶豫:“幹。”
現在的他根本沒有選擇的權利。
兩天後,他成功入職。
這麽多年在牢裏義務勞動的同時他并沒有放棄學習,對日益更疊的家電産品也有所了解,跟着當了一段時間的學徒後,老板就讓他上手了。
他的第一單生意,就是何一芳的随身聽。
那天,冬港暴雨,傍晚六點多天就徹底黑了,密集狂躁的雨點落進屋內,他正準備上前關門,下一秒,一道被雨淋濕的踉跄身影跑了進來。
恰好撞入他的懷中。
陳渡一愣,雙手僵在半空中,還未等他回過神,懷裏的女生觸電一般尖叫出聲,用力推開他。
他後退了幾步,面色不虞地看向對方。
目光卻在看清來人的模樣時,猛地一怔。
只見女生捂住胸口,整個人蜷縮在牆角,渾身濕透,發絲淩亂黏在臉頰,面色慘白,瑟瑟發抖。
她身上那件單薄的連衣裙,領口和裙角都有不同程度的撕裂和磨損,沾着泥土和草屑,鞋子掉了一只,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都是淤青和血痕。
女生用力瞪着他,眼神如同面對強大獵手負隅頑抗的小獸。
倔強,兇狠,又絕望。
再傻,他也明白了女生剛才經歷過什麽。
她此刻的模樣,和當年的陳南,很像很像。
他死也忘不掉。
陳渡走到門口,掃了眼街上的情況,确定沒人追過來,他淡定地關上玻璃門,将遮擋的門簾放下,随後走到顫抖的女生面前。
何一芳緊緊抱住自己,呈現出防禦狀态,目光死死盯着男人的動作。
陳渡蹲下,停在不近不遠的安全距離,寬闊的肩膀稍斂,眼神淡漠無波,似乎并不在意她發生了什麽,只淡淡開口:“要幫你報警麽。”
聞言,何一芳忽地紅了眼,淚水失禁似的往下掉。
她沒吭聲,或者說,她不願開口。
因為她恨,恨自己為什麽聽信商平可以帶她賺錢的瞎話,像個傻逼一樣不設防的過去找他。
更恨自己不敢報警。
商平那幫人拍下了她的視頻,并且威脅她要是敢報警,就把癱瘓在床的何建軍殺掉。
真諷刺啊,都這種時候了,她竟然還在為何建軍那個沒心肝的父親擔心,擔心這群末路賭徒真的将他殺死。
何一芳痛苦地閉上眼,心像掉入了一個無盡的黑洞,不斷往下墜落,觸不到底。
她則站在一旁,眼睜睜瞧着自己越陷越深,無法自拔。
好似一具脫離軀殼的靈魂,清醒地,望着自己堕入黑暗。
小芳和老渡的故事也展開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