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落葉
落葉
【42】
李詩柚和她不一樣,她是梧城本地人,家裏的獨生女,從小被捧在掌心養大。
前年她爸因病去世,今年她又走了,家裏只剩下她媽媽張雯春一個人。
人到中年喪夫喪女,令人唏噓。
秋宜早上便和張雯春提前打了招呼,不能空手上門,去時的路上她還買了不少養身補品。
直到站定在李詩柚家門口,秋宜的思緒還是緊繃的。
時至今日,她依舊無法接受李詩柚的消失,不敢看到任何有關她的事物。
商亭默默等在她身後,見她躊躇不決,幫她按響了門鈴。
清脆的門鈴将秋宜從失神中喚醒,她下意識後退一步,後背卻被商亭抵住,他擡手捏了捏她的胳膊,動作帶着安撫的意味。
“怕什麽?”他直視着前方,表情淡淡,似是随口一問,“裏面的人你很害怕麽。”
秋宜長睫微顫:“我沒有。”
商亭眉骨輕擡,不置可否。
不一會,拖鞋聲由遠及近,門被打開,穿着圍裙的張雯春揚起驚喜的笑臉,連忙将二人迎進門:“秋宜小同學,哎喲好久不見了,還是這麽漂亮,快進來快進來!”
見到張雯春滿頭斑駁的灰發,以及如同老了十歲的滄桑面龐,秋宜難以抑制地鼻頭一酸,紅着眼,由衷感慨:“好久不見了阿姨,您身體還好吧。”
上次見到張雯春是在去年李詩柚生日那天,她一頭烏黑長發,面容溫婉,和此時眼前的女人判若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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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雯春也不由得紅了眼,忙點頭應和:“好好,阿姨一切都好。”
許是看見了和女兒同歲的好友,她渾濁炙熱的眼一直落在秋宜身上,疼惜又貪戀地上下打量,摸摸短發,碰碰臉,好似在通過秋宜想象李詩柚生前鮮活的模樣。
瞧着女人的眼神,秋宜的心霎時揪了起來,她躲閃地垂下長睫,逃避那些被掩藏積壓的悲傷。
“這是我給您帶的補品,都是對身體好的,您要記得吃。”秋宜吸了吸鼻子,強撐笑容,将手裏的東西放到茶幾上。
張雯春跟上來,看了眼花花綠綠的禮盒,心口發酸:“你這孩子,來吃飯還帶什麽東西啊,跟小柚一樣,愛亂花錢買這些所謂的養生産品,我根本吃不習慣……”
提到李詩柚,二人皆是一滞,空氣頓時陷入沉默。
秋宜深吸口氣,提起精神努力将話題帶過去,她攬過一旁一直沒吭聲的商亭,主動介紹道:“阿姨,這是我在老家的表弟,來梧城旅游的,膽子比較小,我不放心留他一個人就把他一起帶來了,真不好意思。”
張雯春一開門就注意到秋宜身後站着的商亭了,男生樣貌極俊,氣質也沉穩,她還以為是秋宜交的男朋友,沒想到竟然是親戚。
聽到秋宜胡說八道的介紹,商亭神色如常,懂事地上前打招呼:“阿姨好,我叫商亭,您叫我小亭就可以了,麻煩您了。”
“不麻煩不麻煩,人越多我越開心!”張雯春笑着擺手,瞧着商亭禮貌懂事的模樣,越看越喜歡,主動拉起他,“孩子你多大了,哎喲跟你姐真像,又高又帥,基因真好,來來來,告訴阿姨喜歡吃什麽,阿姨再出去買點菜。”
說罷,她便要解圍裙再去趟市場。
秋宜就要上前攔住她,卻被商亭搶了先:“不用了阿姨,我和姐姐的口味一樣,姐姐愛吃什麽我就愛吃什麽,就按照您的想法來。”
聽到這話,秋宜略微訝異地看向少年,對方臉不紅心不跳,改口叫姐姐十分自然。
張雯春被勸下,無措地擦了擦圍裙,家裏太久沒有這麽熱鬧了,她竟有些手忙腳亂,看了眼周圍,她這才想起還沒給二人倒水。
像是終于找到了活,她忙走進廚房将茶壺和洗好的水果端到客廳,招呼二人坐下,不太熟練地打開許久未動的電視機,遙控器塞進商亭手裏:“你們先喝點水吃點水果,看會兒電視,飯待會就好!”
秋宜要起身去幫她,卻被張雯春推了回去:“不用不用,你們小孩等着吃飯就行,什麽都不用你們幹,乖。”
廚房的隔斷門被合上,阻擋了油煙的氣息。
秋宜站在門口,隔着磨砂玻璃,直直盯着女人佝偻憔悴的背影,強忍許久的眼淚無聲滑落。
她抿緊唇,飛快擡手擦去,盡力維持表面的平靜。
她不能在張雯春面前無所顧忌的展露哀傷,她的崩潰在這位母親面前不值一提。
回到客廳,商亭端坐在沙發一側,一眼就注意到了秋宜紅成一片的眼眶。
呼吸一滞,他動了動喉結,滿腔的疑問終究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還是那句話,秋宜想說自然會說。
秋宜在他身側落座,盯着電視裏跳動的光影,眼神空洞,不知過了多久,在她失神發呆時有個剝了皮的橘子出現在了面前,清新的果香撲鼻而來。
眼底泛起波瀾,她側頭望過去,不偏不倚地對上商亭沉黑的眼眸。
“謝謝。”她低聲道謝,接過橙黃的橘肉,一瓣一瓣機械性地塞入口中。
“你就不好奇麽?”沉默間,秋宜忽然開口。
商亭剝橘子的手微頓,安靜了兩秒才啞聲道:“好奇什麽?”
秋宜:“我的事。”
商亭将整個砂糖橘塞進嘴裏,甜膩的汁水在齒間彌漫,他用紙巾擦了擦手,臉上依舊是那副不鹹不淡的神色:“你想說麽?”
秋宜沒想到是這種回答,她不禁愣住,看着他忘了言語。
商亭撩起眼皮,睨着她,吊兒郎當的樣兒,語氣卻極為溫和:“你想說我就好奇,不想說我就不好奇。”
你的從前我不曾參與,所以我并不強求,我只在乎此刻面對我的你,開不開心。
後面的這句話,商亭不敢聲張,只能偷偷藏在心底。
心尖一顫,悸動肆意生長蔓延,秋宜的眉頭幾不可見的蹙起,她直直注視着他,眼眶徹底紅透。
酸澀沿着胸口竄上喉頭和鼻尖,她強忍淚意,狼狽地低下頭繼續吃橘子,可嘴裏卻嘗不出半點味道。
原來,成熟和體貼是沒有年齡限制的。
商亭他,真的很好。
張雯春做了一桌子的菜,遠遠超過了三個人吃的量,比過節還要豐盛。
她不停給二人夾菜,自己卻很少動筷,仿佛看着他倆吃自己也跟着飽了。
吃飯完,張雯春實在拗不過,便同意兩人洗了碗。
一切收拾妥當,秋宜陪着張雯春聊了會天,女人欲言又止,秋宜猜到是和那封信有關,于是主動提及:“阿姨,小柚她留的那封信……”
話題開了頭,張雯春順勢領上她走到李詩柚的房間,門推開的剎那,少女二十歲拍的藝術照映入眼簾。
秋宜呼吸猛然一滞,混雜着思念的哀傷将她卷入不見底的深海,渾身冰冷。
張雯春察覺她的不對勁,紅了眼眶:“阿姨怕你又想起不好的畫面,剛剛在桌上一直不敢提。”
畢竟李詩柚死在了她面前。
眼見着好朋友以那種方式斷了氣,任誰都無法釋懷。
秋宜搖了搖頭:“阿姨您千萬不要這樣想,您才是最痛苦的人,反而是我,擔心自己的出現會讓您更難過,所以小柚走後一直不敢來看您,對不起。”
“傻孩子,我怎麽會這麽想呢。”
張雯春雙眼含淚,她步履蹒跚地走到李詩柚從小用到大的書桌前,拿出抽屜裏的信封,轉身遞給秋宜:“這就是她留給你的信,拿回去看吧。”
秋宜接過的手指都在細微發顫。
她實在無法想象李詩柚死前會和她說什麽。
“李詩柚這臭丫頭,撐不住了都不告訴我,我真是——”張雯春歪着腦袋,神色木然地看着照片裏笑意溫暖的女孩,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哽咽嘆息,“又氣又心疼。”
她多麽希望時光倒流,回到女兒站上天臺的那一刻。
她一定會緊緊抱住她,哪怕一起跳下去,也好過現在,空洞地活着。
張雯春知道,她被永遠關在了沒有女兒的世界,哪怕觸不到牢籠,能看見天與地,感受陽光和雨露。
可心,已不再自由。
地鐵上,車廂輕晃,秋宜面無表情地摩挲着信封,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設,才鼓足勇氣打開它。
入目便是一句:【摯友秋宜,見信如唔。】
摯友二字被陡然落下的淚水浸濕,秋宜咽下喉頭的滞澀,用力眨了眨模糊的眼,繼續往下看。
【當你看見這封信時,我應該已經入住北頭山豪華陵園別墅區了,左擁右抱紙人帥哥,而你此時應該在為我的這句俏皮話而偷偷罵我有病。
好啦,不開玩笑了,進入正題。
醫生說我是重度抑郁症,得吃藥,還有必須得停下來好好休息,可我做不到,一個班的學生在等我,我不能拍拍屁股就走。說起來還真挺好笑的,平時被他們氣得要死,可時間一長真生出了感情,你最懂我的,看着很理智,其實心思最敏感了,要不然也不會得這個病。
最近天氣開始冷了之後,我的情緒就好低落,腦子裏都是以前做過的錯事,還有我爸臨終前的樣子。
他罵我不孝順,讓他連死都在痛。
我醒了哭,哭了醒,或者失眠到天亮,接着強顏歡笑去上班。
渾身好痛好痛,一點也不想見人,就想每天躺在床上。我清楚地感到,我對自己的思維、情感和行動,産生了一種極為不真實的分離感,好像自己成了一個旁觀者,無法完全控制自己的身體。
生活中的一切都失去了意義,人類這種自傲邪惡的物種為什麽會存在?我為什麽會存在?活着是為了什麽?最近經常這樣問自己,我知道自己不開心,可又控制不住。
我做錯了什麽呢?就因為沒有答應他的追求,就要當着那麽多人的面羞辱我,責罵我嗎?
我有點分不清人性了,感覺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是假的,他們背地裏都在笑話我。
都在勸我不要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可說着容易,我做不到。
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想起你,想見見你,可你也有自己的生活,阿姨比我更需要你的陪伴。
我了解你,如果告訴你我病了,你一定會到南舒陪我,我不想讓你看到如此糟糕的李詩柚。
閃閃發光的秋宜的好朋友,也應該是閃閃發光的。
這是我們高中時就許下的承諾,你做到了,我也在努力跟上你的腳步。
但是現在全被我搞砸啦。
我曾以為,我可以靠教書育人令這個糟糕的世界有一點點改變,可我錯了,我連自己都渡不了,更別提改變世界了。
說的廢話有點多,以上種種就當是我病情發作時的胡言亂語,不用在意。
一一,我認輸了,這個世界少了我就像海洋少了一滴水,根本不會發生任何改變。
對不起,我這次真的撐不住了。
我媽她比我堅強,可失去丈夫後再失去女兒,她一定接受不了,原諒我的自私,請你幫我多去看看她。
我呢,下輩子不想再來到這個世界了,如果必須要來,那我希望化作一陣深秋的晚風。
一一,當你想我時,每片被風吹到你身邊的梧桐葉,以及漠河的雪,那都是我。
願你駐足停留之後,給你帶來繼續向前走的勇氣,那便是我最大的價值。
你的摯友,李詩柚絕筆。
2016年9月26日】
“我那破碎的摯友,你終于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