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蒸汽
蒸汽
【41】
秋宜愣了兩秒,接着遲疑地彎腰撿起,懷裏抱着衣服,邊翻開存折邊走到沙發邊坐下。
這是本2003年開戶的存折,開戶人是王振。
第一筆存入記錄是在她剛念初一的九月,整整一千塊,随後每個月的月初都會準時存入一千。
最後一筆存款記錄停在了2009年九月,正是王振去世的那個時候。
2003到2009,整整六年的時間,存下了七萬多塊。
看到如此“巧合”的時間點,秋宜意識到了什麽,頓時心口如遭重創,疼得她呼吸一滞。
她顫抖着去翻沖鋒衣的口袋,果不其然,裏面還有東西。
是張寫着字的紙條。
字跡歪斜幼稚,比劃死板,是不擅長寫字之人的手筆。
【卡裏是給一一上大學的錢,密碼六個1。存折裏的是一一将來的嫁妝,不管遇到什麽困難都不能挪用。王振留。】
秋宜難以接受地皺緊了眉,低頭死死瞪着紙條,她抽吸着,胸膛劇烈起伏,大顆溫熱的眼淚無聲砸落紙張,氤氲了字跡。
洶湧,綿長,如海般深厚的父愛拍打她這艘孤獨航行的小船,叫她彷徨不解,又心酸不已。
王振是個聾啞人,他父母早亡,性格老實巴交,小小年紀就出來工作打拼,期間遭受的白眼和欺辱數不勝數,他辛苦了三十多年才遇到周蘭,終于苦盡甘來,有了屬于自己的小家。
秋宜開始惶恐過,她害怕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會不再對她好,害怕自己又遇到另一個“秋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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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王振結婚這麽多年從未和周蘭提過要孩子,他将秋宜視若己出,比對親生的還要好。
他甚至從頭到尾,連一點私心都不曾有。
這個傻男人,從未為自己想過。
甚至連死亡都悄無聲息。
孤獨地倒在清晨無人的街頭,發不出一絲吶喊和呻.吟,死在了深秋的寒風中,連偷偷留給她的錢都來不及交代。
他的遺物周蘭從不碰,好像不去碰,他就還在。
沒想到,隔了七年的光陰,這個盛滿了愛意的潘多拉魔盒,被秋宜親手打開,釋放的不是給世界帶來災難的惡魔,而是令她一輩子都難以釋懷的深沉父愛。
秋宜啊秋宜,為什麽他還在的時候沒有意識到呢?
沒有意識到你其實一直都是一個被愛包圍的小孩,沒有意識到你其實不必沉溺在親生父親的冷漠中。
你其實可以放過自己。
好遺憾啊。
她本想在十八歲生日那天,鄭重地給他敬一杯酒,好好說聲:“爸爸,這麽多年來,謝謝您。”
一切都太晚了。
秋宜死死抱緊懷裏男人在世時常穿的衣服,上面仿佛還沾染着梅花糕淡淡的甜香。
是睡夢中男人淩晨早起熬煮豆沙的味道,是豆漿咕嘟的輕響,是餐桌上每天不重樣的早餐,是坐在電瓶車後座,迎面吹來的梧桐葉。
是爸爸。
是愛她的爸爸。
記憶裏,深秋暖陽下,滿臉慈愛的男人舉起雙手,右手食指指了指心口,然後将拇指和食指微曲,指尖抵于颌下,最後食指指向因為中考沒考好而哭鼻子的她。
“一一,你是最棒的,爸爸很喜歡你。”
秋宜再也忍不住,将臉埋進衣服,痛苦地哭出聲來。
她哭得壓抑而痛苦,連放肆都覺得不配。
王振去世的第一年,她夢都很少夢到他,她以為是自己和他感情不深。
可當她結束兼職披星戴月趕赴下一個兼職的路上,累到神經都麻木了,路過一家聾啞人擺的小吃攤,看到笑意盈盈,對生活充滿希望的老板時,她忽然失聲痛哭起來。
那一刻她想的不是自己和媽媽的艱難的境遇,而是如果王振還在的話,他肯定也如同這位叔叔一樣,忙忙碌碌,開開心心地活着。
她才驚覺,愛已深根。
秋宜手心攥着存折,指節用力到泛白,眼淚打濕了毛衣,直到有只溫熱寬厚的大手輕撫她的發頂,她猛地一頓,擡起頭看向那人。
不是爸爸。
淚水順着她仰臉的動作無聲滑落,被商亭用指節卷去,少年坐到她身側,神色柔和,不發一言。
他沒問她為什麽哭了,而是選擇陪她一起難過。
秋宜滿臉哀傷,隔着婆娑的淚眼和他對視着,哭得可憐又無助。
片刻後,她歪頭靠上他的肩頭,閉上眼,消化自己難言的情緒。
漫漫長夜,她起碼不是孤身一人面對。
第二天,秋宜早早便起了床,今天她要去李詩柚的爸媽家,下午再去律所見成好。
盯着鏡中略顯憔悴的自己,秋宜翻出化妝包,久違的化了個淡妝。
化完妝,換上一身得體的衣服,她好似又變回了那個精致漂亮如同櫥窗人偶一般的秋宜。
可她比誰都清楚,如今的她已經不必靠外表的完美和體面的經歷來獲得旁人的“喜愛”了。
她摸了摸口袋裏的紙條,唇角微翹。
現在的秋宜,內心比任何人都要豐盈。
昨晚她查了那張銀行卡,裏面有三萬塊,加上存折的七萬,正好十萬。
十萬,還真是個命運般的數字。
秋宜決定用這筆爸爸留給她的錢,好好生活。
這也是天堂裏,愛她的他們,最想看到的。
等秋宜買完早餐回來,商亭已經起了,正乖巧地坐在餐桌前等她。
今早氣溫再次驟降,他穿上了那件白色毛衣,外面套着他自己的牛仔外套,将款型老派的毛衣搭配出了新的風格,襯得氣質極好。
“鴨血小馄饨和牛肉鍋貼,都是本地特色,快嘗嘗。”秋宜輕笑,将早餐放下,“今天鹿鳴寺應該挺熱鬧的,你上午可以去那逛逛,聽說求姻緣很靈哦。”
說罷她轉身去拿沙發上的挎包,一副要出門的模樣。
商亭原本沉浸在她妝後清麗容顏中的思緒聞言霎時回籠。
他倏地起身,眉頭微蹙:“你要去哪?”
秋宜抱歉地笑了聲:“去辦點事,你自己玩兒吧,地鐵到哪都挺方便的,這裏的地址我發你手機了,要是回來的早,備用鑰匙在門口的花盆底下。”
話音落地,秋宜已經走到了玄關,正要開門出去,身後卻響起由遠及近的腳步,緊接着包帶就被人攥住了。
“我人生地不熟的,你得對我負責。”
商亭理直氣壯,抓住她包帶的力道極重,骨節泛白,青筋浮凸,緊繃又急促。
低垂的眼神直直鎖住她的目光,裏面藏着似有若無的祈求。
像只害怕被丢掉的小狗。
秋宜被這個眼神燙到,別開臉,神情略微為難。
商亭喉頭滞澀,啞聲繼續道:“你辦你的事,我就跟在後面,放心,我不會打擾你的。”
空氣陷入沉默,不知過了多久,在商亭以為沒有期望,垂下長睫掩飾眼裏彌漫的落寞,手不自覺緩慢松開時,秋宜嘆了口氣:“待會要去人家家裏做客,嘴甜點知道嗎。”
聽到這話,懸着的心終于落回,商亭這才驚覺自己後背出了一層冷汗。
他真的很怕秋宜不讓他跟着。
秋宜好笑地拽出包帶,推他坐回去:“好啦好啦,快點吃飯。”
商亭面上沒什麽表情,可沉重加速的心跳卻暴露了他剛剛的心情起伏。
似是察覺到少年的不對勁,秋宜特意坐到他對面,盯着他吃完了所有東西,期間對方一眼都沒看她。
“商亭。”她描摹着少年的輪廓,忽然輕聲叫他。
商亭垂着眼,拿紙巾慢條斯理地擦嘴:“嗯。”
“你想繼續念書嗎?”
這話一出,氣氛有片刻凝滞。
秋宜猛然回神,意識到自己問了個多沒眼力的問題。
商亭動作一頓,氣息瞬時沉了下去。
秋宜懊惱地閉了閉眼,想抽自己這張總是不合時宜的嘴,本以為對面不會回答她,沒想到卻聽見商亭淡聲道:“想。”
長睫微顫,秋宜擡眸看過去。
商亭也終于肯直視她,四目相對,冷傲的眉眼此時認真無比,似在表什麽決心:“我想繼續念書,也很想考大學。”
秋宜呼吸稍滞,想起他高中經歷的事,心口發悶。
現在阻礙商亭回去讀書的最大阻礙就是商姝的人工耳蝸和他爸留下的債務。
那十萬必須拿回來。
沉思片刻,秋宜還是決定先不将自己的計劃告訴少年,以他的脾氣是絕對不會同意的。
沒等她開口,商亭坐姿一歪,神情依舊是那副有點吊兒郎當的倦懶,可落入她眸中的目光比任何時刻都要冷靜克制,他下颌微擡,語氣桀骜:“終有一天,我會成為這座城市的一員。”
和你并肩站在一起。
邊寫着,耳機裏邊播放着告五人的《紅》,眼淚不止。
“人總是要靠離別後的痛苦來分辨愛意的深淺。”
希望我們都能愛所愛,不辜負,不後悔,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