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霧凇
霧凇
【30】
秋宜微笑地看着商亭別扭不理她的模樣,心裏冒出的念頭竟然是好可愛。
她以前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
會覺得男生生氣隐忍不發的樣子很可愛。
因為她唯一親密接觸過的男人蔣君宏在她面前只會高高架起,生氣吵架了就把所有矛頭和怒火都推給她,甩臉,冷戰,逼她主動和好。
永遠一副人間清醒的模樣,否定她的所有情緒和價值。
她生命裏初次心動,初次牽手,初次擁抱,愛情當中所有的初次都是和蔣君宏一起的。
現在想想,和蔣君宏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是她掉眼淚最多的時光。
就像歌詞裏說的“你的眼淚是他的戰利品。”
蔣君宏享受“馴服”“掌控”她的感覺。
是啊,網絡上受人追捧的氧氣美女主持是他乖巧聽話的女朋友,帶出去多有面子。
确定關系的第二天蔣君宏就拉着她去到他朋友的酒局,不顧她公衆人物上鏡的形象,合照,勸酒,仿佛在炫耀難得的寵物。
當時的她被男人做出來的假把式哄得暈頭轉向,以為自己擁有一段健康、完美,甚至是永遠的愛情,為他所有令人不适的行為尋找合理性。
李詩柚的暗示和警告也不放在心裏。
真傻啊,以為自己真就那麽幸運,以為自己也能像周蘭那樣遇到王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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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愛給這個爛人鍍上了一層光,所以當她發現蔣君宏其實是個中毒頗深的賭狗,一直在偷偷劃走她給媽媽的救命錢時,秋宜毅然選擇分手,發瘋的蔣君宏便拿着偷拍的二人私密視頻出現在演播廳裏逼她就範給錢,她切切實實地體會到什麽叫崩潰。
那個瞬間,她穿着精致的套裝,站在耀眼的燈光下,無數雙審視的眼睛落在她身上,黑洞洞的鏡頭對準了她,她像是沒穿衣服,渾身赤裸地站在衆人面前,毫無一絲尊嚴。
蔣君宏做到了,徹底把她踩在腳底,他的掌控在那一刻達到了頂峰。
在這個網絡時代,“毀掉”一個女性太簡單了。
編造一個模棱兩可的黃謠,拿下三路玩笑指責,爆出點私密照片和視頻,就能一直被定在恥辱柱上,活在別人的口誅筆伐裏。
臺領導害怕視頻傳播出去會影響到節目和電視臺的形象,隐晦地逼她離開,他們寧願重新培養一個新主持也不願承擔一個随時會“爆雷”的風險。
當時她站在偌大的辦公室裏,面前是她一直當成老師敬重的老主任,忽然覺得好陌生。
她愛過的戀人,她視若家庭的電視臺,她的未來,都好陌生。
陌生到令她感到害怕。
沉重的打擊讓秋宜失去了反抗的力氣。
她選擇主動離職,逃離惡心的一切,拉黑蔣君宏,獨自在醫院照顧媽媽。
默默消化曾經光鮮亮麗的主持人無法再面對鏡頭,患上視線恐懼症的絕望。
可緊接着,媽媽去世,李詩柚自殺,接二連三的打擊徹底粉碎了她活下去的意志。
她根本一點都不堅強。
她脆弱得要死。
現在的她只想躲在殼裏。
又情不自禁想起那些痛苦,秋宜紅着眼看着商亭,目光渙散,無聲抽吸着,胸口上下起伏,神情是直白的悲傷。
可是……為了商亭和商姝,她幾乎要消失的勇敢又有了再現的跡象。
手機修好後,只要打了那通報警電話,就意味着她要回去梧城直面蔣君宏。
害怕嗎,當然害怕,光是想想她就渾身發抖。
但她這次不想再逃避了。
她一點錯都沒有,錯的是蔣君宏,錯的是他。
剛才還笑着的女生忽然斂了笑,表情是那麽的哀傷和痛苦,商亭收緊眉頭,不自覺擡手撫上秋宜的臉龐,徹底敗下陣來:“我早就不生氣了。”
指腹輕柔擦去她濕潤的眼角,力道如同若有似無的風,輕柔得幾乎感受不到。
他無奈扯唇,嗓音低啞:“至于麽,哭什麽。”
秋宜回過神,後知後覺感到丢臉,她吸了吸鼻子,袖口囫囵擦了擦眼睛,鼻音濃重,理直氣壯地反駁:“我沒哭啊。”
商亭唇角微微牽動,并不拆她的臺。
他颠了颠背上的商姝,将小姑娘下滑的身子扶穩,調轉腳步來到秋宜身側,擡颌示意她走前面。
秋宜搖搖頭,在商亭疑惑的目光裏手指拽住了他的衣角,笑道:“走吧。”
商亭眼尾輕挑,淡淡瞥了眼女生的動作,靜默片刻,他主動握住秋宜的手腕,引領她搭上自己因為托舉商姝而拱起的手臂。
秋宜微愣,擡頭看他。
商亭直視前方,耳尖紅得顯眼,輕聲道:“抓緊點,別再摔了。”
莫名的,心髒産生一絲不正常的律動,秋宜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直到心口的酥麻平息才再次看向少年。
一路上,她的視線就沒從商亭身上移開過。
太奇怪了,她剛剛竟然生出了類似心動的反應。
對一個小她七歲的弟弟。
秋宜悚然一怔,連忙冷靜下來,抑制越來越瘋長的異樣情緒。
“這是犯罪”四個字被她深深刻在腦海裏,不停默念,直到商亭把她送到理發店門口。
秋宜還在愣愣盯着他看,商亭不自在地輕咳一聲,舉了舉手臂示意她松開。
秋宜如夢初醒,她觸電般收回手,背在身後握拳捏緊,指骨都泛了白。
商姝麻溜地爬下來,抱住秋宜的腰,懂事的和哥哥擺手告別。
商亭彎腰對她比劃了兩下,商姝用力點點頭。
秋宜看得懂,商亭在說:“聽話點,別給姐姐添亂。”
長睫輕顫,在少年即将轉身離開時,她開口叫住了他:“商亭。”
商亭回頭面無表情的和她對視。
秋宜忽然有些緊張,但她很快整理好情緒,笑了笑:“晚上見。”
商亭一怔,晦暗的眼底極快地閃爍一下,沉寂數秒後從喉嚨深處滾出一道嘶啞的“嗯”。
上班第一天,胡小金就教了秋宜一件事,那就是給客人洗頭。
因為生意差,兩人只能互相給對方洗,邊洗邊告知步驟,按揉的手法,以及如何才算清醒幹淨。
從未接觸過這些的秋宜感到十分新奇,原來洗頭也是一門學問。
一上午的功夫,二人前前後後總共洗了五遍頭發,秋宜感嘆自己從來沒覺得腦袋這麽幹淨過。
“非常棒秋宜同學,你已經出師了,下午要是有人來洗頭就你上吧。”胡小金點頭誇獎道。
秋宜:“保證完成任務。”
說罷,二人相視一笑。
出門前秋宜把商姝畫畫用的蠟筆和白紙都揣進了小書包,一到店裏小姑娘便駕輕就熟地趴在沙發上塗塗畫畫,看着電視裏花花綠綠的少兒頻道,聽不見也時不時捧場一笑。
看着一臉懵懂的商姝,胡小金感嘆道:“轉眼小姝都快七歲了。”
聞言,秋宜接了句:“七歲該去學校了吧。”
胡小金:“是啊,可惜冬港沒有針對聾啞孩子的特殊學校,縣城的學校又太遠了,學費還貴,她家現在的情況根本負擔不起。”
秋宜表情淡了下去,啞聲:“這樣啊。”
胡小金嘆了口氣,朝秋宜笑笑:“你現在住她家能感受到商亭脾氣不好吧。”
秋宜沒吭聲,安靜聽着。
“其實他以前不這樣的,脾氣很好,很有禮貌一小孩。”胡小金思緒飄遠,“孫姨,也就是商亭媽媽還在的時候,商亭在學校的每次考試裏都是年級第一,沒有一次掉到過第二名,大家都在說商家祖墳冒青煙,冒出個大學生苗子。”
聽到商亭竟然是個學霸,秋宜詫異地眨了眨眼。
那張不良少年的臉和好學生完全不搭噶。
“變故發生在前年,商亭高一,商姝快五歲的時候,孫姨出事了。”胡小金斂了笑,神色嚴肅,手指了指大會堂的方向。
秋宜下意識看過去,只瞧見小輝游泳館的招牌。
“那裏,之前開過一家夜總會,叫海市蜃樓。”胡小金淡聲說。
秋宜當然知道,她十歲離開冬港時海市蜃樓開業不久,生意非常好,每到晚上舞曲的鼓點聲在外面都能聽見。
她不明白這和商亭媽媽的死有什麽關系。
但很快胡小金解答了她的疑問:“商亭他爸沾上了賭,把錢都敗光了,還欠了一屁股債,為了賺錢他哄着孫姨去海市蜃樓上班,結果當天夜裏孫姨就因為酒精中毒,死了。”
當“酒精中毒”這幾個字從女生嘴裏蹦出來的時候,秋宜心口一窒。
到底被灌了多少……
秋宜目光怔然,臉色霎時白了。
此時的胡小金沒了平日裏的跳脫活潑,氣壓低沉,啞聲說:“那天晚上,我跟着我爸走到街上看熱鬧,結果看見孫姨被用擔架擡出來,早就沒氣了,那個畜生假惺惺的在那哭,一副要死要活的樣子,嚎得整個冬港都聽見了,我看他就是為了多要點賠償。”
“我第一次瞧見商亭那小子發怒,他拽着他爸跪到孫姨的屍體前,壓着他的脖子逼他磕頭,父子倆差點打起來,還是警察出面才制止了他。”
“從那以後商亭就變了,成績一落千丈,高三還……”胡小金一頓,顯然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沉默片刻,胡小金沉了口氣:“親媽被親爹逼着去陪酒,結果喝死了,任誰都沒有辦法釋懷吧。”
“因為這事海市蜃樓就倒閉了,期間還開過家具城,但很快也黃了,然後就有人說大會堂一樓風水不好,沒人再敢租了,成了廢棄的小劇場。”
話音落地,店裏靜得針落分明。
胡小金遲疑地扭頭去看秋宜,卻見女生紅了眼眶,表情哀傷。
秋宜心疼了,之前只是覺得商亭攤上個不負責的爹,有個聾啞妹妹,所以辛苦,可聽到他媽媽的事之後,那種感同身受的感慨升級成了心疼。
愛一個人,就是覺得他好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