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冰霜
冰霜
【25】
秋宜記得那晚剪完頭發出來正好看到有家挂着家電手機維修招牌的店面,就在粉色洗頭房附近。
這麽想着,秋宜調轉腳步穿過走捷徑的黢黑窄巷,來到潮河旁邊的後街。
從巷子裏鑽出來她一眼便瞧見了何一芳所在的那間沒有招牌的洗頭房,比起夜晚的暧昧朦胧,白天門臉落魄的店鋪幾乎淹沒在老舊的街道裏。
透過玻璃門,秋宜沒瞧見何一芳的身影,她猶豫着要不要進去打個招呼,可手機的事在此刻更為重要。
她沿着冷清的街道,依靠那晚匆匆一瞥的記憶,終于在五分鐘後找到了修理店。
招牌是藍底白字,簡簡單單“家電維修手機修理”這幾個字樣。
秋宜朝店裏掃了眼,只見一個身着黑色古樸夾克外套的男人背對着敞開的大門坐在櫃臺裏,低頭不知道在幹嘛。
她摸進口袋,掏出墨鏡戴上,攥緊卡通鬧鐘輕着步子走了進去。
“請問……”秋宜站定在櫃臺前,遲疑地開口詢問。
話還未說完,男人突然擡頭,如刀鋒般镌刻深沉的滄桑五官映入眼簾,男人的眼神無比銳利,如同雪夜林間的孤狼,叫人莫名膽寒生畏。
秋宜僵在原地,腳步有了後退的欲望。
這個男人給人的感覺很吓人,和那天她看見商平照片時生出的恐懼如出一轍。
而且她總覺得在哪見過他。
莫名的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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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渾濁的眼球上下打量秋宜,随後面無表情地啞聲說:“什麽事?”
他的聲音極為暗啞,像從砂礫中滾過一樣,應該是個老煙民,五官可見年輕時的俊朗,可不知經歷過什麽導致眉間和唇側隐隐橫亘數道淺疤。
秋宜很快抽回思緒,她吞咽了一口,回避和男人對視的目光,掏出碎屏的手機擱在臺面上:“手機屏幕碎了,開不了機,你這可以修嗎?”
聞言,男人的視線落在手機上,他停下手裏的工作,起身來到臺前拿起手機翻看起來:“可以,不過要把屏幕整個換新。”
聽到可以修秋宜先是松了口氣,但又聽到要換新不由心頭一緊:“換新的話手機裏的信息照片什麽的會丢失嗎?”
男人幹澀的唇瓣滾出兩個字:“不會。”
“那就好。”
秋宜呼了口氣,她點點頭,還未詢問要多久能修好,男人再次開口:“五百塊,最快三天。”
“五百?”秋宜瞪圓了眼,嗓音擡高。
男人擡眼淡淡盯着她,無形的壓力襲來:“手機型號比較新,換屏會貴點。”
秋宜尴尬地扯了扯唇:“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是他媽分幣沒有。
生活好了之後她買東西很少再糾結價格了,剛才又滿腦子都是快點把手機修好,出門出的潇灑,倒忘了自己現在只剩八十塊。
場面一時有些凝滞。
秋宜撓了撓臉,語氣放低,打算和他商量一下:“錢我可以修完再付嗎?”注意到男人臉色不好,她急忙補充,“出門太匆忙沒帶那麽多錢,手機現在打不開也不好掃碼,您通融一下,三天後我一手交錢您一手交手機。”
老渡沒想為難她,在秋宜說出錢修完再付的時候他正要點頭同意,沒成想女生叽裏咕嚕找補一大堆。
他慢條斯理地揭掉手機膜:“可以。”
秋宜頓時如逢大赦,緊張地後背都冒了層細汗。
臨走前她注意到手裏的鬧鐘,腳步猛一頓,不好意思地轉身輕聲問:“還有一個小朋友的鬧鐘,指針突然不動了,您能給看看嗎?”
說罷,她将鬧鐘遞過去。
老渡接過并未細看,直接熟練地打開電池蓋,從抽屜裏翻出兩節新的五號電池換上,瞬間,秒針走動的噠噠聲響起。
秋宜抿了抿唇,悄悄把手伸進口袋,摸到那張皺巴巴的十塊錢攥在掌心。
兩節電池應該夠了吧……
老渡合上電池蓋,擡起眼皮懶懶掃了眼牆上的時鐘,低頭默默将鬧鐘時間校準,然後輕輕擱在臺面上。
秋宜伸出攥錢的手,主動問:“多少錢?”
老渡回身坐回工作臺,聲線無波無瀾:“不用了。”
“……”秋宜一愣,顯然沒反應過來。
這是不要錢的意思?
老渡不再搭理她,低頭繼續手上的工作,背影灰撲撲的,宛如一株枯敗的植物,常年處在陽光照不進的角落。
秋宜不願占便宜,她瞧出男人不喜說話,便把十塊錢輕輕放在櫃臺上,拿起鬧鐘走了出去。
直到午後倦懶的陽光重新落到身上,那股男人帶來的陰恻恻的感覺才慢慢退散。
秋宜深吸口氣,加快腳步往回走,直到經過洗頭房,她才猶疑着停下。
何一芳不在,估計還沒到上班時間。
秋宜現在對她的感情很複雜,既心疼又不知道該以何種态度對待她。
她擔心自己面對女生時不經意露出憐惜的神色,這是最傷人的。
像何一芳這種自尊心強的女生,同情和憐憫是最無形的枷鎖。
何一芳顯然不希望她知道自己是做什麽的,所以剪頭那晚并未點破,之後再相遇胡小金也在替她隐瞞。
所以,倒不如她繼續裝傻,反正令她感到舒服和欣賞的是何一芳這個人,并不是她複雜的人生經歷。
這麽想着秋宜輕松了不少,快步回到家去陪商姝。
傍晚,落日黃昏,秋宜在沙發上補了一覺,等她清醒過來,窗外已是紅霞滿天。
冬港靠海吃海,在鎮上站得高些便能瞧見遠處無邊無際的大海,落日如同被淹沒的紅橘,暈染了海跡和雲彩,依稀能聽見翻湧無窮的浪聲,舒服得叫人神思恍然。
秋宜抱着膝蓋閉眼仔細聽了一會,忽然覺得壓在她身上的包袱奇異地消失了。
自從她發現那本記賬本和存折開始,她便有了一個想法,就是把被蔣君宏勒索去的十萬塊要回來,給商姝治耳朵,給這對兄妹一盞照亮黑暗的路燈。
念頭一起,親人朋友逝去後萦繞在心頭的惶惑不安漸漸散退。
她有了目标,有了李詩柚口中值得奔赴的未來。
這麽想着,秋宜緩緩睜開眼,目光不期然和商姝葡萄般的黑眼珠撞上。
小姑娘揚起笑臉,面龐可愛又治愈。
秋宜眼神一軟,擡手順了順她的劉海,緩緩比劃道:“商姝,想聽見哥哥的聲音嗎?”
商姝用力點頭。
秋宜長睫微顫,眼眶在落日中悄然變紅:“姐姐可以讓你聽見聲音。”
商姝眨眨眼,直勾勾看着她,顯然不信。
秋宜摸了把她的小腦袋,笑道:“相信姐姐。”
她這句話是用嘴說出來的,商姝并未注意,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表示她餓了。
“走吧,我們去找哥哥。”
秋宜穿好衣服,牽上女孩向小金理發店出發。
推開玻璃門她一眼便瞧見了坐在沙發上的何一芳,女生朝她露出微笑,秋宜微頓,很快也回以一個笑容。
何一芳并未察覺到她的不對勁,起身上前拉着她坐下,把面前的烤鴨全都擺在秋宜面前。
自從昨晚的事情過後,秋宜在她心裏已經是最特別的存在了。
對她的感情有點像胡小金所說的崇拜,但更多的卻是感謝和向往。
因為秋宜,她第一次生出離開這裏的沖動。
生出,去那誰也不認識她的大城市看看的想法。
大城市裏應該都是像秋宜這樣美好耀眼的人吧,他們不會瞧不起她,不會用最卑劣的視角去看她。
還有……她真的很怕黑。
聽說大城市連夜晚都是燈火輝煌的,那光能照進每一處陰暗的角落,哪怕她只是站在高聳的樓與樓之間,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也不會害怕。
“秋宜……姐。”
何一芳低淺的嗓音傳來,秋宜長睫微顫,側目和她對視。
這是女生第一次主動叫她。
秋宜彎了彎唇,柔聲說:“不嫌棄的話,直接叫我姐姐就好。”
對上這雙如水的杏眸,何一芳莫名鼻尖一澀。
好難過啊。
她忽然覺得自己好髒。
何一芳垂下眼,啞聲開口:“姐姐。”
秋宜嗯了聲:“怎麽了?”
何一芳深吸口氣,她想說聲謝謝,但是中午已經謝過了,再提就顯得矯情了,可她好想和秋宜說說話。
沈默片刻,何一芳笑着搖搖頭:“沒事,姐姐你身上好好聞。”
她絞盡腦汁,只冒出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誇贊。
真的很香,是和冬港格格不入的味道,是大城市的味道,也是自由的味道。
令她失了神的向往。
“喜歡這個味道?”
秋宜微詫,随即笑了笑,她轉身拿過腰後的小挎包,從裏面翻出一瓶還剩三分之二的香水,遞在何一芳面前。
“不是什麽大牌子,但我覺得還蠻适合你的,送給你,別嫌棄是我用過的就好。”
瞧着突然出現在眼前的精致玻璃瓶,何一芳微怔,她擡眼看向秋宜,清淩淩的黑眸仿佛受了驚的幼獸,彷徨而畏縮。
她怎麽可能嫌棄呢。
“我不要,我用不上……”她下意識拒絕,打心底裏覺得自己配不上。
秋宜不容她拒絕,直接把瓶子塞進她手裏,掌心覆蓋女生冰涼的手背,慢慢收緊。
“這瓶香水叫木蘭詩香,說實話,我第一次見到你就感覺你和它很相配。”
秋宜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表情認真:“小芳,木蘭的花語是高尚的靈魂,它寓意着勇敢、大方、純淨,是所有美好代名詞的集合體。”
“你配得上木蘭,也配得上所有的美好。”
所有的女生,都配上所有的美好形容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