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風輕
風輕
【23】
少年的眼神令秋宜有片刻的晃神,她想起了小時候養的那只小土狗。
剛滿月就離開了狗媽媽被外婆抱給她當玩伴。
從此它的世界裏只有她,所有的依仗和信仰也都是她,炙熱直白的眼神也從未偏移過半分。
秋宜看着商亭,動了動被他握住的手,少年頓時如同被燙到了一般,連忙松開她,撇開眼耳根發熱。
“你……”
感覺怎麽樣這幾個字還未出口,就被秋宜接下來的舉動給吓了回去。
當女生将手輕輕按在他頭頂的剎那,病房裏的空氣對商亭來說已經不再是賴以生存的供氧,他的整個身體和感官都被那道溫溫柔柔的力度給掌控。
媽媽走後,再也沒有人像這樣摸過他的腦袋了。
商亭神色怔然,他并未躲開,而是慢慢擡起頭,微紅的雙眼遲疑地迎上秋宜低垂的視線。
“對不起呀,讓你擔心了吧。”秋宜的嗓音沙啞着,但并不影響依舊悅耳。
她冷白色的修長手指輕柔地撫弄着商亭漆黑淩亂的額發,溫涼的指尖時不時觸到少年的額頭,過高的體溫燙得她指尖微縮,那是鮮活生命力的象征,就像生來熱烈的小狗,給予人類溫暖。
這一刻,少年在秋宜心裏仿佛一只被人遺棄的流浪犬,帶着商姝那只乖巧聰明的小野貓,在這陳舊的小鎮上努力活着,平日裏示人的兇狠和沒禮貌都是自保的面具,其實真實的他柔軟又善良,讓她想不心軟都難。
秋宜不禁想起夢裏李詩柚對她說的話。
“找到讓你想要去愛,想要去對他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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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她餘下的人生也可以換一種方式來證明存在。
商亭直直望着她,目光沉沉,他沒有否認,微動的眼睫出賣了他混亂的心緒。
她的舉動不帶半分暧昧,可就是令他失了神,甚至想要抛棄所有冷硬的僞裝,把自己的脆弱展露給她看。
秋宜收回手,她環視了一圈,是鎮上醫院的病房,外婆腦梗後一直住在這裏,直至咽氣。
思及此,秋宜吞咽了一口,虛弱地扯了扯唇:“住這裏要花不少錢吧,下個月等我發工資了一起還給你。”
“不用。”商亭喉結滾動,啞聲道。
許是覺得自己回答的太過幹脆,他淡淡補充:“沒有多少錢,你救了何一芳,胡小金說一定要照顧好你。”
秋宜點點頭,閉眼養神:“哦。”
四周沉默下來,兩人都沒提剛才的摸頭行為,氣氛略微粘稠。
但好像只有商亭渾身不自在,他視線飄忽地落在秋宜雙眼緊閉的臉上,心跳又亂了,直到秋宜再次開口:“小芳怎麽樣了?”
商亭挺直腰背,如臨大敵,頓了片刻才道:“沒什麽大礙,腳踝崴了,現在在胡小金那,待會就來看你。”
秋宜松了口氣:“沒事就好。”
“那個男的,”商亭略一停頓,眼神慢慢變冷,“被刑拘了,雖然是未遂,但也構成了犯罪,一時半會是出不來了。”
秋宜聞言睜開眼,明亮疲憊的杏眸怔怔盯着天花板,啞聲吐出兩個字:“活該。”
商亭想起昨晚秋宜不怕死的英勇舉動,心裏一陣沒由來的後怕。
萬一,他當時沒從店裏出來,沒注意到街對面的不對勁,那秋宜是不是……
思及此,少年心頭一緊,明知自己沒有立場,但還是有些莫名其妙地皺眉冷聲道:“你……昨晚應該先跑來找我一起去救人的,你一個人冒然沖上去太危險了。”
秋宜扭頭看他,眸色漆黑:“那如果來不及呢,如果等我們到了小芳她已經受害了呢?”
商亭下颌收緊:“那要是昨晚我沒有到呢?你自己也會……”
秋宜打斷他:“但是你來了。”
商亭呼吸稍滞,盯着她喉頭一梗。
秋宜抿了抿唇,和他對視:“你來了不是嗎,沒有如果,我和小芳現在好好的。”
她安撫似的笑了下:“別再想了。”
可商亭不知道,她藏在被子裏的手悄然攥緊,指骨發白。
她自然是害怕的,現在想想那男人面目可憎的臉都後背發冷。
但是秋宜不後悔,哪怕再來一次她還是會選擇第一時間沖過去帶何一芳一起跑。
面對對方的呼救她不敢賭,不敢賭找來商亭後何一芳是不是還完好,不敢賭她以後的良心是不是安穩。
“過去就過去了,別再想了。”
似是看出少年的後怕,秋宜伸手握住商亭垂在床邊的右手,溫熱的掌心輕輕按在青筋浮凸的手背,輕聲安慰道。
經過這次的昏迷,秋宜看開了許多。
就如李詩柚所說,時間是不會倒流的,沉溺于過往的人不會有未來。
她也想看看李詩柚口中的未來,是不是真的會變好。
商亭神經遲鈍地看向自己的右手,過了好幾秒才觸電般甩開。
他能感覺到從脖頸一路燒到臉上的熱度,他不确定秋宜三番兩次的肢體接觸是不是出于他想的那種意思,可他寧願是男女之情,也不要是把他當成小孩的那種意思。
“商姝還在等我,我先走了。”
撂下這句話,少年逃似的走出病房,背影慌亂。
秋宜看着商亭消失的地方,茫然眨了下眼。
秋宜是輕度腦震蕩,休息了一天就好得差不多了,期間警察來醫院對她錄了口供,秋宜将昨晚發生的事完完整整的表述出來,最後還着重強調要給受害者一個交代。
中午胡小金和何一芳帶着餐食來醫院陪她,瞬間早上冷清的病房因胡小金的到來而熱鬧起來。
女生叽叽喳喳的關心不絕于耳:“頭還暈嗎,這不會有什麽後遺症吧,媽的對着這張絕美的臉怎麽舍得下手的,那個畜生還是判得太輕了就應該關到死……”
秋宜邊小口喝熱粥邊笑着應和胡小金的辱罵。
一旁的何一芳臉上挂着明顯的擦傷,她正面無表情地盯着秋宜看,眼神說不上來的晦暗。
昨晚秋宜對她說的那番話一直萦繞在她耳邊。
【你沒有錯,是他們肮髒,你一點錯都沒有。】
從前到現在,她遭遇的所有不幸和痛苦,都會被他們歸結為“都是你的問題”。
要不是你長得好看,他們會騷擾你嗎?
要不是你性格太古怪,他們會欺負你嗎?
要不是你太相信他,能被他騙去被人強暴嗎?
這些話都是從她親生父親何建軍嘴裏說出來的,從小到大,一字一句,宛如戳心,時間一長她自己都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真的有問題,為什麽別人就能安安穩穩地成長,只有她背負一萬斤重長大,遭受那些肮髒和龌龊。
可是昨晚在她即将妥協之時,秋宜卻斬釘截鐵地告訴她——你沒錯。
長得好看不是你的錯。
性格古怪不是錯。
走夜路不是錯,穿着清涼不是錯。
被欺負被強暴更不是你的錯。
我們出生幹淨,肮髒的是他們。
思及此,何一芳再也忍不住,她上前緊緊抱住秋宜,滿是淚痕的臉埋進女生的脖頸,輕聲哽咽着。
萬籁陷入沉寂。
秋宜身子一僵,她下意識放下碗伸手回抱住女生,手掌輕輕拍打何一芳瘦弱的肩背,嗓音輕柔地哄道:“沒事了沒事了,都過去了,我們沒事了。”
她以為女生還在因為昨晚的事而害怕,無奈勾唇。
胡小金表情淡了下去,她瞧着何一芳難得露出示弱的模樣,心裏嘆了口氣。
何一芳沒吭聲,她難以啓齒心頭因秋宜而起的顫動。
就像蒙塵了許多年的陰暗角落裏突如其來的一道光。
她無法用語言表述自己此刻的心情,只能用嗚咽來轉述。
“謝謝你。”何一芳擡起淚眼朦胧的雙眼,唇瓣輕顫,“真的很謝謝你。”
秋宜搖搖頭,嘴角揚起的弧度暴露了她內心的愉悅。
原來……拯救別人,是一件這麽開心的事情。
她收緊摟住何一芳的胳膊,目光落到窗外被陽光灑滿的庭院。
見到這麽好的天氣,莫名鼻尖一酸。
李詩柚,這就是你說的,去愛的感覺麽。
确實蠻不錯的。
下午,兩人陪着秋宜辦理了出院手續,送秋宜回去之後,何一芳并未去上班,而是先回了趟家。
她昨晚在派出所配合調查,一晚上都沒回去。
門剛打開,那股難聞的氣味撲面而來,這次何一芳學乖了,等裏面摔杯扔盞的動靜消停了她才步伐不穩地走進去。
何建軍的咒罵随之響起:“賤人你他媽死哪去了!要餓死老子嗎!”
何一芳沒搭理他,走到常年封閉的窗前,她一把掀開厚重的窗簾,用了蠻力将生鏽的窗戶打開,霎時,秋季涼爽的風灌進臭氣熏天的屋子,吹去了大半因男人而産生的陰霾。
“把窗戶關上!”
當窗外的陽光照進來時,何建軍如同畏光的吸血鬼,拽着被子蓋到頭上,聲嘶力竭地嘶吼,破鑼嗓子刺痛人的耳膜。
何一芳繼續打開其他被封鎖的窗戶,不一會,原本陰暗沉悶的屋子亮堂起來,空氣也變得清新,地上的殘破碎片靜靜躺着,宣告着這災難的人生。
她面無表情地走到床前,拽住被子就往下扯,何建軍尖叫着,可長久卧床的他怎麽可能抵抗的過何一芳,很快被子被掀開,他殘破的身體也暴露出來。
“啊啊啊啊啊!”何建軍揮舞雙臂厮打他的女兒,目眦欲裂,“你他媽抽什麽風!把被子給我!”
何一芳眼神漠然,她看着何建軍空蕩蕩的兩條腿,嗓音低冷:“從今以後這個家我說了算,以後不準再關窗簾,不準再亂砸東西,不準再罵我,我依然會照顧你,不會讓你餓死,可你也得要點臉。”
何建軍第一次見女生如此硬氣,不禁愣住了,但很快反應過來:“你他媽在跟誰說話呢,皮癢了是不是!”
說罷,他順手抄起枕頭邊的長棍,用力甩向何一芳,卻被對方輕松握住。
何建軍争搶了兩下,但還是不敵手腳健全的女生。
他喪氣地癱倒,氣得呼吸急促:“你個賤人,我真是給你臉了,你和你媽那個婊.子一模一樣,還癡心妄想控制我,我告訴你,你就是個爛貨,注定被人玩到死的爛貨,當初我就應該掐死你!”
何一芳扔掉棍子,眼神空洞地瞧着他,嘴角洩出一聲苦笑:“爸,我最後一次叫你一聲爸,你當初真該掐死我,要不然我也不用跟着你過這種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日子。”
何建軍怒吼:“你說什麽!”
“是我的錯?你過成這樣是我造成的?何一芳,要不是你自己蠢,信那個商平能帶你賺錢,你他媽至于現在去賣?”
何一芳冷冷打斷他:“所以他死了。”
何建軍一怔,直直望向她。
女生背着光,眼神低迷,嘴角含笑,瘦削清冷的面龐聖潔又詭異。
她沒有繼續商平的話題:“我為什麽當初那麽急着要錢你心裏沒數麽,開車載我媽出了車禍,你命可真大啊,腿都沒了氣還在。”
何一芳蹲下身,緩緩靠近何建軍,語氣輕柔,吐出的話卻比嚴冬還要刺骨:“怎麽當時死的人不是你呢。”
“啪”的一聲,何建軍氣急敗壞的巴掌落了下來,他選擇性忽視女生臉上的劃痕,也不過問她昨晚去了哪,發生了什麽。
何一芳偏過臉,她的眼神沉得像是幽深的清潭,毫無任何波瀾。
何一芳站起身,撿起她買來的盒飯扔在床頭,轉身撂下一句:“愛吃不吃,以後你再也威脅不到我了。”
話音落地,門被重重關上,盒飯落地聲也随之響起。
啓蒙和改變是一瞬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