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沙塵
沙塵
【21】
藏在貨架深處的播放室裏,所有的燈都被熄滅。
秋宜和商亭一左一右坐在空間的兩側,二人之間隔着容納一人的距離,不近不遠,足以側目就能看清對方的一舉一動。
電影開頭搖晃漂浮的手持鏡頭配合着金城武低沉輕緩的腔調臺詞,王家衛獨樹一幟的視聽享受撲面而來,秋宜被瞬間拉進了電影營造的逃避現實的夢境。
她腰背挺直,抱着微涼的胳膊,前後左右被黑暗包圍,黑眸折射冷調的光,眼神空洞虛無,只是盯着不算大的電視熒幕,周身萦繞着破碎的落寞。
電影那象征冰冷、憂郁、孤獨的藍綠冷色調與象征溫暖、明媚、憧憬的紫紅暖色調交織,形成一種迷幻的視覺效果,給這突降的秋雨蒙上一層似夢似幻的濾鏡。
商亭扭頭看到的就是秋宜娴靜的側容。
她很瘦,脖頸修長,耳後有顆小痣,鎖骨橫亘,蝴蝶骨嶙峋可見。
短發的她看着就像老舊日漫裏的搖滾女歌手,只是氣質太過安靜內斂,中和了外表的爽利。
從電影開始到現在,她都沒有發出過一絲聲響。
直到梁朝偉飾演的663對着滴水的毛巾說:“我叫你不要哭嘛,你要哭到什麽時候的啊?”
她笑了。
笑不及眼,很輕很淺的一聲,聽着倒像自嘲的苦笑。
商亭眉頭不禁收緊,心髒仿佛被羽毛輕輕掃過,癢得餘韻悠長,叫他思緒都滞澀了下來。
他有些左立不安,想和她說說話,卻又不知道該以何種話題和方式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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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怪異的情緒是他之前從未有過的,自從這個陌生女人到來,像是打破了什麽似的,給原本被命運折磨成一潭死水的他注入了異樣的活水。
如同電影中闖入663世界裏的阿菲。
商亭說不上這算不算好事,但他下意識不願意讓這個女人知曉他“凄慘”的過往。
如果這雙眼裏迸發出一絲對他的憐憫和同情,他會覺得比死還難受。
在少年內心自我抵抗懷疑的時候,秋宜卻主動打破了沉默:“我大學那會特別喜歡王家衛。”
商亭沒吭聲,側目認真地看着她。
大學這兩個字,是和他最沒有關系的兩個字。
秋宜撫了撫被雨水打濕的胳膊,表情似在回憶,唇角挂着淺淡的笑:“《重慶森林》《藍莓之夜》《堕落天使》,每一部都好喜歡。”
“我喜歡他的鏡頭,色調,臺詞,喜歡他的隐晦和無解,從不講究故事原委,愛不說愛,恨不說恨。”她稍一停頓,“以及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明明那時候的我被生活磋磨得心力交瘁,可我依舊好喜歡,喜歡飄忽不定的精神世界,喜歡不必任何事情都分個對錯,喜歡溺死在夢裏,追求意識而不是物質。”
說到這時,秋宜語氣略帶哽咽,她低下眼沉了口氣:“可我當時恰恰十分需要物質。”
因為能救她和周蘭命的只有錢,而不是精神世界。
“意識到我在自我分裂拉扯,陷入虛無的痛苦時,我就不看他了,我開始看斯皮爾伯格,看諾蘭,看大衛芬奇,我把自己沉浸在強故事敘述邏輯的影片裏,把矯情的少女情懷和自怨自艾抛諸腦後,徹底将電影當做賺取面包時輕松的工具。”
話音落地,電影演職人員列表升起,秋宜沒有動,她靜靜看到了最後一秒,給足最簡單的敬意。
她不期待從商亭那得到回應,只是自言自語了一番,宛如在借着電影回憶自己渺小的成長。
期間商亭一直在注視着她,他并未發表任何意見,因為他明白這是秋宜傾吐的一種方式。
他自然是好奇她的過往的,可好奇不意味着就得打破砂鍋,撕開對方的傷口,這不禮貌。
一個多小時的夢境結束,雨也停了。
秋宜起身走到少年面前,面龐半明半昧,她認真地道了聲謝:“謝謝你請我看電影。”
她本來以為商亭不會答應來着。
看來,他也并不像外表看起來那麽不近人情。
商亭看了眼伸到面前的手,淡淡扯了扯唇,起身站定在她跟前,高大的身軀輕易就把她籠罩在自己的影子裏,眼神很暗:“我不記得說過要請你。”
秋宜眉頭一皺,方才對他印象的好轉霎時成了泡影。
商亭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走到電視前蹲下,将碟片從機子裏拿出來,放進透明殼內裝好。
秋宜又氣又好笑,摸了摸口袋,幸好還剩一張十塊,她連忙掏出來遞到少年面前,語氣不悅:“找我五塊。”
商亭眼尾輕挑,并不接錢,而是把碟片伸到她的手邊,和錢齊平:“這張我送你了。”
話音落地,秋宜心頭一動,擡眸不敢相信地和他對視。
男生神色寡淡,耷拉着眼,一手插兜,一手閑閑拿着碟片,修長高挺的輪廓在昏暗中格外好看。
他嗓音略沉,像在哄小孩:“不是喜歡麽,送你了。”
“為什麽”三個字堵在了喉嚨口,秋宜長睫微顫,拿錢的手指神經性地一縮。
單純因為你喜歡所以送你了,不算我請的,不需要你的謝謝,也不用覺得欠我人情。
莫名的,秋宜想到了這一層。
她不知是觸動還是意外,心跳又一次因為眼前的少年而失了衡。
秋宜遲疑地接過,又要冒出謝謝,卻被商亭打斷:“雨停了,商姝今晚留在我這睡,你快回去吧。”
說罷,他将肩上的外套重新搭在秋宜臂彎,走到在長凳上陷入熟睡的女孩面前,輕松打橫抱起她往外走,留下一道挺拔的背影。
秋宜怔怔瞧着他,耳後莫名其妙開始發燙,她不自覺抱緊了衣服,擡手摸了摸耳垂。
月光離開烏雲的遮擋透過窗戶照進來,老舊紗簾随風揚起,空氣中彌散着雨後淡淡的草腥氣,滞留的氛圍重新流轉,秋宜吞咽了一口,指腹摩挲着影碟,下意識低頭湊近懷中的衣服,那股陌生而強烈的,少年身上獨有的氣息萦繞在鼻尖,是存在感極強的機油味和隐隐柔和的皂香。
就像商亭這個人給她的感覺。
外表強勢,實則內裏藏着不經意的細心溫柔。
從店裏出來時秋宜穿上了商亭的外套,衣服對她來說有些過大了,仿佛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秋宜深深吸了口秋雨後清涼的空氣,混沌的腦子清醒了不少。
夜裏九點多街上就已經看不到任何人影了,路面滿是坑窪,屋檐還在淅淅瀝瀝往下滴水,她快步往家走,空無一人的街道上燈影憧憧,說不心慌是假的,秋宜裹緊外套,拿出手機點開電筒功能,看路的同時也在壯膽。
在經過一個黑不見底的巷口時,秋宜聽到了女人似吟似泣的嗚咽。
腳步猛地一滞,她愣在原地,悄悄把燈關掉,俯耳仔細聽了聽。
那嗚咽就是從巷子裏傳出來的,還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動靜,秋宜趴着牆小心往裏走了兩步,男人壓着嗓音的咒罵傳來。
“小賤人裝什麽烈女呢,就是給人玩的爛貨。”
話音剛落,那女人被捂住的嘴似乎得到了解放,痛苦嘶啞的哭聲亮了出來,緊接着幾道清晰的巴掌聲響起,女人呼救的嘶喊也随之而來。
“救命!救命啊——”
是何一芳!
聽到呼救的瞬間秋宜心跳漏了一拍,呼吸急促,這個聲音她晚上剛聽過。
強\奸兩個字跳入腦海,秋宜整個人的血液都凝固了。
“再叫老子打死你!”
被何一芳激烈的反抗激怒,男人變得愈發暴躁,他揪起女人的衣領将她提起,拳頭即将落下的前一秒,有個人從右側朝他撞了過來,力氣很大,男人身子一晃失去平衡撞到牆上,手也跟着松開。
“快跑!”
趁男人摔倒失神的時候,秋宜拉起癱倒在地的何一芳,拽上女生的手就往巷子外跑。
事發突然,本已經絕望的何一芳在看到秋宜出現時還以為是自己瀕死前的幻想,直到那只溫暖的手握住了她,并且帶她奔向光明,堕入深淵的靈魂才得以重新回到肉體。
秋宜沒有回頭看,她神情嚴肅,緊緊攥住何一芳纖弱的手腕,腳步飛快,玩命似的向影音店的方向跑。
腦子裏蹦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去找商亭,有他在就會安全。
可她低估了那男人的瘋勁,在即将跑出居民區來到主路上時,身後的何一芳突然被土坡散落的石塊絆倒,連帶着秋宜一起向前摔了下去。
秋宜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連忙回頭去扶何一芳,注意到面目可怖的男人還在追她們,語氣急促:“快起來!繼續跑!”
何一芳掙紮着起身,可腳腕處傳來的劇痛叫她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知道自己跑不了了,忙推開秋宜的手,哭着說:“別管我了,你自己快跑!快啊!”
秋宜怎麽可能放棄她,慌亂推搡間她注意到一旁有根粗壯的枯枝,她彎腰撿起護在何一芳面前,朝男人不停揮動,厲聲呵斥:“滾開!我警告你這是犯法,我現在就打電話報警!”
說罷她掏出手機,點開撥號頁面輸入110展示給男人看,企圖吓退對方。
光頭男人身形一頓,但并不害怕,甚至色眯眯的目光猥瑣地上下打量起秋宜:“沒想到今晚還有另外收獲啊,這麽漂亮的小妞,怎麽之前沒見過你啊。”
他邊說邊靠近二人,目露貪婪:“就這根破棍子想吓唬誰,等會就一起辦了你,看警察到的時候你還能不能活着!”
話音還沒落下,他便撲了過來,秋宜雖然害怕但還是用力揮棍保護自己也保護何一芳。
可畢竟男女力量懸殊,沒兩下棍子就被男人奪走了,掙紮間秋宜臉上還落了個巴掌,力道很重,她的視線瞬間模糊,耳邊嗡嗡作響。
她反身抱住尖叫的何一芳,還想着拉上她一起跑。
在即将被男人撕毀衣服的剎那,一道帶着風的人影出現,拳撞肉的悶響伴随男人吃痛的嚎叫在頭頂響起。
肩上的桎梏消失了,随之而來的是重新覆蓋的外套,以及落在耳側,溫熱嘶啞的:“別怕。”
商亭: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