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初旭
初旭
【8】
秋宜先是吃驚,随後被荒唐和氣憤包裹,她回想起自己在橋上把他當成行差踏錯的未成年,苦口婆心教育的傻逼樣,又氣又惱。
秋宜沒吭聲,只是向來親切柔和的眉眼冷了下去,她的脾氣早在大學進入社會時就被磨平了,就算氣到了極點外表看起來也很平靜。
她神色盡斂,直直和少年對視着,無言的對峙。
商亭也收了嘲笑,穿好鞋站起身,霎時,本就逼仄的空間被他高大的身軀填滿,二人距離更近,俯仰關系颠倒,誰都不肯退讓。
少年身上不加掩飾的乖戾痞氣撲面而來。
多年來他生活的環境魚龍混雜,為了自保,年幼的他只能藏起軟弱,逼着自己戴上冷硬的铠甲。
逢人就擺上一副兇煞的臭臉,說是耍兇鬥狠,倒不如說,那是他沒有安全感的體現。
眼前這個女人是他多管閑事招惹回來的,商亭此刻忽然覺得很後悔。
像他們這種不怕死到敢去自殺的人,當決定要往下跳的那一刻,在他眼裏就已經被劃上了不等號。
他救她兩次已經是仁至義盡了,商亭不認為自己還有什麽好繼續和她掰扯的。
什麽狗屁日行一善就能轉運。
劉志傑這個看了一頁周易就敢自稱大師的臭小子,他準要給他點顏色瞧瞧。
想到這,少年垂睫自嘲一笑,肩膀塌了下去,手搭上門把就要出去。
“我不希望等我回來看到你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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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當時根本不是要自殺對不對?”
秋宜低緩輕柔的嗓音自身後響起,阻止了他擡起的腳步。
她的聲音很好聽,是那種只會在電視機裏出現的好聽。
普通話标準,尾音很實,每個字都很清楚。
商亭有片刻晃神,莫名其妙地想起每天早上七點會在車行準時響起的聲音。
商亭沒否認,嗤笑道:“怎麽,教育錯了人覺得很可惜?”
聽到對方夾槍帶棒的話語,秋宜眉頭微蹙。
她不認為自己有哪裏得罪過對方,可少年看着她的眼神卻格外的冷漠。
仿佛她做了什麽十惡不赦,不可原諒的事。
“你是想救我。”秋宜不氣餒,語氣肯定道。
莫名的,這句話不知刺痛了少年的哪根神經,他冷冷側身,居高臨下地睥睨她,眼中的嫌惡不加掩飾:“我現在後悔了。”
秋宜心口發悶,低下眼極小聲的呢喃道:“可你還是救了。”
商亭沒工夫和她在這扯什麽“救不救”的無聊話題,他沉沉看了眼對方忽然消沉的臉,跨過門框走了出去。
在大門即将合上的時候,一道很啞很澀的“謝謝”飄進耳朵。
商亭呼吸微滞,停在了原地,心情複雜地緊了緊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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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時分,整個大地籠罩着黎明前的昏聩混沌,地平線被星辰劃分,一半銀河一半人間。
身着單薄帽衫的高瘦少年踏上紅色摩托車,長腿撐地,老實地戴上頭盔,車子啓動時的轟鳴驚擾了草叢深處淺眠的野貓,怪叫一聲蹿到馬路,龇牙咧嘴地表示不滿。
商亭伏低上半身,轉動把手,車離弦般飛速駛離。
秋天的風吹到身上如同磨人的軟刀,冷得不夠麻木,痛得也不夠極致。
少年銳利的眼直視前方,心思卻有些偏離。
他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個認識不到一天的女人。
以及那句“我不知道去哪。”
商亭喉結滾了滾,煩躁地加大擰動把手的幅度,後驅輪馬力十足,在空蕩昏暗的街道上幾乎到了飛馳的程度。
可他依然覺得不夠。
以往飙車的刺激可以使他暫時擺脫生活裏那些無形的窒息。
今天卻很不一樣。
不管他開得有多快,心頭萦繞的那股煩躁怎麽也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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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趕到送奶的門店時,比往常提前了半小時。
老板披着外套從裏屋出來,一臉被叫醒的疲态:“今天怎麽這麽早啊?”
商亭長腿支着車,擡手取下頭盔,随意撩了把被露水打濕的額發,眼皮耷拉着,肩頸微躬,俊秀深刻的輪廓融進沉沉夜色中,透出幾分蕭瑟。
他岔開話題:“早點送完我好早點去給劉叔幫忙。”
劉記砂鍋的老板劉洪就是劉志傑他爸,商亭都叫他劉叔。
老板咳嗽了兩聲,邊幫他裝奶邊嘆了口氣:“不容易啊——”
他這聲感慨不知有幾分真心,商亭也沒放心裏去。
類似的這種帶點憐憫意味的話從商平死後他聽過不少。
家裏倆大人先後去世,死得還都不體面。
混賬爹留下一筆爛債,剩兩個孩子相依為命,小的那個還是殘的,這種等級的鄰裏八卦在旁人眼裏值得一句感慨。
送奶其實用自行車更方便,聲音也小,但今天他跟劉志傑約好去縣上幫他一個忙,便向車行的李哥借了他的摩托車。
中午去,傍晚就能回來。
商亭将最後一家的瓶裝牛奶塞進門口郵箱,往回走時思緒不由再次飄向那個女人。
不知道……等他晚上回去後,她走沒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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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秋宜慢吞吞地吃完面,連湯都沒放過。
商姝聽不見,睡得非常香,秋宜洗碗收拾的動靜不小,也沒能吵醒她。
臨走前她在沙發邊蹲下,看着小姑娘可愛無辜的睡顏,心不自覺發軟。
“小商姝,姐姐走了,很高興認識你。”她輕輕戳了戳女孩軟糯的臉頰肉,語氣輕柔,“你要好好長大,聽哥哥的話。”
說罷,秋宜深吸口氣,支着膝蓋站起身,拇指卻被一只溫熱的小手握住。
她低眼看去。
估計是被她的動作吵到,商姝從睡夢中清醒,睜開了濕潤的大眼,正無措地看着她。
秋宜連忙俯身安撫,比劃道:“對不起,姐姐吵醒你了,接着睡吧。”
商姝搖頭的幅度很大,她死死拽住秋宜的衣服,小臉擰巴在一起,很快就掉下了眼淚。
女孩好像知道她要走。
秋宜慌了神,坐下來捧起她的臉,用指腹擦拭她不斷下落的淚水,嘴上哄道:“不哭了不哭了。”
商姝還扯着她不放,嗯嗯啊啊的急切地表達着什麽,那模樣叫人心碎。
秋宜鼻頭一酸,伸手将女孩摟進懷裏,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啞聲說:“姐姐不走,你睡吧。”
商姝雖然聽不見,但她好似感受到了什麽,漸漸消停下來,在秋宜懷中再次沉睡。
不知過了多久,天邊逐漸泛起魚肚白,秋宜麻木地掀起眼皮,倦倦地盯着窗外刺眼灰敗的天空,整個人如同被掏空一般,連呼吸都覺得累。
她突然開始思考活着的意義。
明明每個人來到這個世上時都是赤身裸體的,可為什麽随着年歲增長,手腳卻被越來越多無形的東西所捆綁,束縛。
漸漸地,連出去走走的勇氣都提不起來了。
所以困住我們的到底是什麽?
是社會的規訓?
原生的扭曲?
亦或是,活着本就身不由己。
或許,人來到這世上的使命就是活一遭。
根本沒有任何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