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黎明
黎明
【7】
秋宜做了一個夢。
夢裏她回到了高中時期。
那會她還是個家庭幸福,吃穿不愁,無憂無慮的小女孩。
王振決定貸款在學校附近開了家早餐店,起早貪黑雖然辛苦,但夫妻倆不怕吃苦,慢慢的,生意步入正軌,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李詩柚也還在她身邊。
“秋秋,你報了這個播音專業是不是以後就能上電視了。”
體育課上二人躲在大樹底下,抱着膝蓋聊天八卦。
秋宜眉梢飛揚,笑得自信潋滟:“當然了,我以後會是最出名的女主持人,就像董卿那樣,主持節目,上春晚,全國的觀衆都會認識我。”
李詩柚從不打擊她:“那我就是全國最知名女主持人最好的朋友。”
秋宜勾住她的胳膊:“跟着姐,一輩子讓你吃香喝辣。”
那時的陽光刺眼奪目,樹影婆娑,記憶裏的蟬鳴比任何時候都要喧嚣。
李詩柚的臉寡淡模糊,秋宜努力地想要看清她當時的表情,可畫面一轉,卻變成了停屍房裏,那張死氣灰敗的面容。
她食言了。
十八歲的秋宜從雲端堕入沉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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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的那個秋天,王振外出采買時突發心梗死在街頭。
本以為不會再有更絕望的事發生了,可不久後,她的生日,周蘭身體不舒服去醫院檢查,被确診為尿毒症。
早餐店被抵押還了貸款,還剩一筆數額不小的外債
接到周蘭的電話時,秋宜正在買蛋糕的路上。
她本想做頓大餐讓媽媽重新振作起來。
可命運有時候就是這麽愛捉弄人。
那之後,秋宜幻想中美好的大學生活徹底淪為泡影。
只要沒課她便游走在各式各樣的兼職裏。
夏天頂着酷暑在街頭分發傳單,冬天穿着裙子在戶外主持兩百一場的商演,生病發燒也舍不得去醫院,每天睡足五個小時都是奢侈。
早上醒過來,她第一眼看的不是鬧鐘,而是天氣,下雨的話就沒法做室外的兼職。
上完課就要跑到兼職的地點,半夜才能消停,根本沒有力氣去傷心,因為累得沾到枕頭就能睡着。
吃食堂最簡陋的飯菜,穿最廉價的衣服,用旁人淘汰的二手手機,一套像樣的護膚品都沒給自己買過。
生日那天才願意吃肯德基,進到電影院裏面看電影,還是李詩柚從南舒跑來梧城堅持要請的。
曾經說要讓好友吃香喝辣的豪言壯語成了她郁結于心的疙瘩。
每次在學校看到那些光鮮亮麗的同學,她都好羨慕。
她們有疼愛她們的父母,有自己的愛好,沒有生存的壓力,只需為學業和愛情煩惱。
她呢,光是讓自己不餓肚子就已經精疲力盡了。
好累,好累,累到想縮進殼子裏,什麽都不管。
可秋宜沒有任性的權利。
但為什麽,都這麽拼命了,日子也一天天的變好了,還是救不了媽媽,救不了李詩柚,最後剩那麽點錢還被男人騙走了。
……
昏睡中的秋宜不住地低聲泣吟,她醒不過來,緊閉着雙眼,淚水從眼角滑落,緊接着被一個微涼的觸感輕輕拭去。
商亭眉頭微蹙,撚去指尖的濕潤,目光沉沉地望着秋宜燒紅脆弱的臉。
一只小手拍了拍他,商亭回過頭,安撫性地揉了揉商姝的腦袋,告訴她不用擔心。
“姐姐是不是太累睡着了?”商姝小手比劃道。
商亭重新看向秋宜,視線落在對方疲倦烏沉的眼下,腦海浮現出傍晚橋上,女人抓着欄杆回首時,淩亂墨發下,那張滿是絕望的臉。
應該是很累,很累了吧。
心口莫名發悶,男生喉結輕滾,垂下長睫,悄悄替她掖好被角,銳利冷硬的輪廓在昏黃的壁燈下逐漸融化柔和。
骨感修長的指節觸到秋宜短俏的發尾,商亭不自覺伸指摩挲了一下,指腹就這麽碰到了她發燙的耳垂。
女人濕潤的長睫倏地一顫,商亭如夢驚醒,彈坐起身。
他居高臨下緊緊盯着秋宜,對方并未醒來,可心跳還是不受控地加速起來。
商亭沉了口氣,對自己的反應感到莫名其妙。
他擔心商姝又到處亂跑,趁着客人少了趕回來看看她,結果開門就發現在潮河橋上拉着他發瘋的女人竟然倒在了自己家裏。
兄妹倆大眼對小眼,空氣凝滞。
商亭一開始瞧見那頭短發還沒反應過來,直到上前看清她的臉才認出來。
他詢問商姝怎麽回事,年齡尚小的聾啞妹妹還說不清楚事情原委,只不停搖晃昏迷的秋宜,吓得張嘴嗯嗯啊啊,想要說話,卻做不到。
商亭聽到秋宜急促難受的喘息,試探性地摸了摸她的額頭,掌下過燙的溫度倒讓他松了口氣。
還好只是因為發燒暈倒了。
這麽想着,男生彎腰打橫抱起秋宜向屋內走去。
她輕得出奇,寬大的外套掩蓋了她過瘦的身形,也令他高估了她的重量。
秋宜囫囵呢喃着什麽,滾燙的鼻息落在他頸側,癢得他低頭看她,全身繃緊僵硬。
“媽,媽媽……”
下意識湊近,低迷可憐的呼喚就這麽刺進耳朵。
商亭呼吸一滞,青筋浮凸的大手跟着收緊,捏住了秋宜細弱的胳膊。
他頓在床前,擡眼看向牆上挂着的,唯一一張照片。
照片裏,穿着碎花襯衫的女人懷中抱着五歲的商姝,笑意腼腆,怯怯地注視鏡頭。
那雙溫柔疲憊的眼眸仿佛透過鏡框直直望向自己,刺痛了少年波瀾漸起的心髒。
他垂下眼,深吸口氣,黑睫投射出小片陰影,遮住眸中的情緒。
可是緊咬鼓動的下颌還是暴露了他翻湧的內心。
十八歲的少年背影挺闊,他已如願長大成人,成了衆人口中的男子漢,肩頭也背負着很多無形的責任。
但這一刻,無聲又漫長的黑夜裏,總覺得那根支撐的傲骨有了破碎的痕跡。
-
秋宜是被飯香味叫醒的。
她睜開酸脹的雙眼,率先看到的是痕跡斑駁的房頂,視線漸漸清晰、下移,接着看到的就是牆上的照片。
那是個極為秀氣的女人,她懷中的女孩秋宜認得,是商姝。
看來女人就是她去世的媽媽。
可爸爸呢?
秋宜手撐着從床上坐起,怔然地掃視這間卧房。
牆上除了媽媽的照片外別無其他,她記得商姝明明說過爸爸媽媽都沒了的。
怎麽只擺了一張照片?
退燒後的腦子還不甚靈活,還未等秋宜從疑惑中回神,有道高瘦的身影從門外走了進來。
愈發濃郁的食物香氣也跟着飄到面前。
秋宜擡頭和商亭四目相對。
女人眼睑泛紅,黑眸還帶着茫然的霧意,有種弱态的美感。
竟然是他……
她今晚救的失足少年竟然就是商姝的哥哥。
還真是——巧。
商亭不着痕跡地低下眼,單手将面碗遞過去,語氣不算好:“下了碗面,吃不吃?”
當看到蓋着荷包蛋的熱湯面時,秋宜的肚子頓時響起警報,她下意識吞咽了一口,胃部餓得緊縮泛痛。
“吃,吃……”
她忙不疊點頭,上擡的目光染上點不自知的感激和殷切。
商亭眉心微蹙,莫名不願看到女人露出這幅神情。
就像……程奶奶家門口那條從出生就被拴住脖子的看家狗。
遇到點小恩小惠就感激涕零。
商亭又想到她今晚企圖跳河自殺的模樣,心底的厭棄愈加濃郁。
他最瞧不起抛下一切,一死了之的人。
秋宜伸出雙手去接滾燙的面碗,商亭面色陰沉,僵硬地松開手,攥在掌心的筷子冷漠放在一邊。
轉身離開時他冷冷撂下一句:“吃完就走吧。”
剛喝了口湯的秋宜聞言擡頭看向窗外。
天還沒亮。
一陣失落和迷茫鋪天蓋地襲來,不知是不是生病的緣故,她此刻的情緒格外脆弱,不禁啞聲開口:“我不知道去哪。”
商亭腳步幾不可見地微頓,但很快又繼續朝門口走:“不關我的事。”
秋宜鼻尖一澀。
她抓起筷子沉默地咬了口荷包蛋,濃郁的香氣充斥了她的所有感官。
第一次覺得荷包蛋這麽好吃。
好吃到想哭。
少年蹲在門口穿鞋,看樣子是要出門。
秋宜看了眼腕表。
才淩晨四點。
這麽早他要去哪啊。
秋宜捧着碗從床上下來,赤腳走出房間,餘光瞧見商姝正沉沉睡在沙發上,唇瓣微張,模樣可愛嬌憨。
“喂。”
她站定在少年身後,輕輕叫他。
商亭壓着眉骨不耐擡頭,冷淡地看着她。
二人一俯一仰,距離很近,壓抑沉悶的黃色暖光籠罩下來,将這塊逼仄的空間哄出昏昧粘稠的氣息。
商亭的五官立體深邃,膚白唇紅,仍帶着青澀的少年感。那雙鋒利的眼猶如不見底的漩渦,晦澀不明,是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
秋宜莫名心頭發緊,生出點怵意。
她竟然會被一個十五歲的小孩給震到。
等等——
商姝的哥哥不是十八了麽……
秋宜思緒猛地一頓,杏眼微瞠,脫口而出道:“你不是說你未成年嗎!”
聽到這話,商亭方才周身的戾氣兀地消散,他神色一松,似笑非笑地眨了下眼,擡颌挑眉,露出符合氣質的痞氣。
“我說什麽你就信什麽。”
他輕笑,聲線沉郁好聽:“這麽傻的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