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朝陽
朝陽
【6】
秋宜目前的心情猶如被車輪碾過的枯草,塌了一片,還散發出難聞的氣息。
她想笑又沒力氣笑出聲,只能耷眉無奈翹了翹唇角,将剩下的糖都給了小姑娘。
對方一點不客氣,拿了糖之後卻不走了,學着秋宜的模樣一屁股坐到地上,将髒不拉幾的皮球圈在懷裏,低頭認真扒糖紙。
秋宜眼瞅着本就不幹淨的裙擺染得更埋汰,有點小潔癖的她沒法不在意。
她擰眉閉了閉眼,自己調理了一下,随後被打敗似的嘆了口氣,伸手幫小姑娘揚起的裙角捋好,順勢拍了拍上面的灰塵,嘀咕了句:“就穿這麽點不冷麽,怎麽帶孩子的……”
接着拿過挎包,準備給她墊着坐,于是低聲道:“屁股擡起來。”
不理她。
秋宜眉頭一跳,好脾氣地重複:“地上髒,屁股擡一下。”
“……”
風聲穿堂而過,隔壁有聲發悶的咳嗽适時響起,氣氛略微尴尬。
小姑娘只顧着手裏的糖,跟她說話仿佛聽不見一般。
就像朝永不會得到回音的空谷吶喊,讓人無端心累。
莫名的,就因為這小小的插曲,秋宜降下去的情緒再一次翻湧,強忍的平靜也逐漸崩塌。
她擡手抹了把臉,眼圈泛紅,顫抖着長長吐出一口氣,撐着牆壁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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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哪都無所謂了,反正也沒有人在意她是走還是留,是死還是活。
一個沒禮貌的小鬼而已,她較勁也沒什麽意義。
這麽想着,她拉上行李箱就要走。
卻在即将越過女孩時,察覺袖口被人輕輕拽住了。
“……”
身形猛地一頓,秋宜下意識垂頭看去。
視線對上了女孩烏黑渾圓的黑眸。
四目相對,秋宜不争氣地濕了眼眶。
不知道為什麽,只是因為得不到一句謝謝,她就委屈的想流淚。
明明她從前并不是這麽脆弱的人。
或許,心徹底碎了之後,人會變得極端敏感吧。
容易将任何小事加注在心頭,直到撐不住的那一刻。
秋宜沒吭聲,她默默看着女孩松開她的袖口,慢慢擡起右手,伸出拇指并彎曲了兩下,眼眸在昏暗的月光下明亮而純淨。
剎那間,在看懂了這個手勢的瞬間,秋宜眼底一怔,心髒驟縮,細細麻麻泛起酸澀。
眼淚就這麽滾了下來,秋宜皺了皺眉,眼神瑟縮,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孩。
因為繼父王铮就是聾啞人,為了更好的溝通,周蘭帶她專門學過手語。
所以她看得懂這個手勢的意思。
也很久……沒有見過這個手勢了。
【謝謝。】
意識到了怎麽回事,秋宜再也忍不住情緒,俯下身将女孩抱進懷中。
她的下巴抵在瘦小的肩頭,哭聲壓抑,眼淚落在女孩裸露的手臂上,被秋風卷走所有溫度,很冷很冷。
女孩聽不見,可溫度不會騙人,只能茫然地眨了眨眼。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秋宜魔怔似的說了許多句對不起,“是我的錯。”
善良的人總是傷害自己。
不一會,秋宜感覺有雙小手慢慢抓住了自己腰側的布料,女孩回應了她的擁抱。
秋宜雙臂收得更緊。
兩個女孩子就這麽在凄冷的寒風中無聲相擁。
一個天生就擁有幹淨純潔的無聲世界,一個歷經痛苦到頭來仍然善良。
這個世界一直很糟糕,可它溫柔的時候卻又無比令人貪戀。
-
直到被女孩拉到家門口,秋宜還沒徹底緩過神。
是的,因為她給了半條軟糖,就莫名其妙的被對方邀請到了家裏。
沒想到女孩家就在老屋西邊拐角過去的巷口深處,可能她家大人還和外婆認識。
見秋宜遲遲不進來,商姝扯了扯她的手。
秋宜眨眨眼,順着她的力道進了屋。
她不由打量起這間房子。
目測三十平左右,很小很擠,但收拾得還算幹淨。
一進門左手邊就是做飯的地方,竈臺整潔,調料瓶口幹淨如新,估計不是經常下廚。
只有一間小卧室,擺了張雙人床,可只有一邊有睡人的痕跡。
右手邊的衛生間很逼仄,蹲坑,只能容納一人洗漱。
客廳有張沙發,上面放着枕頭和掀開的被子,看樣子有人睡。
沒有電視,也沒有空調,整個家裏稱得上家電的東西就是地上的老舊電風扇以及衛生間門邊的老式洗衣機。
正對門的大窗上挂着幾件換洗衣服。
除了兩件粉色的童裝,還有一件寬大的白色T恤,衣擺洗得發皺,像是成年男性穿的。
秋宜眼睫微動,這才注意到門邊角落擺着的男士球鞋。
手又被扯了一下,秋宜回過神半蹲下去。
商姝小手比劃個不停,嘴角挂着笑。
秋宜慢吞吞地解讀出來:“哥哥要很晚才回來,你今晚陪我睡好不好?”
原來T恤和鞋子的主人,是女孩的哥哥。
秋宜抿了抿唇,久違地擡手比劃起來,時隔多年,那些手勢如同融進了骨血,竟是半點沒忘。
她問:“家裏只有你和哥哥住嗎?爸爸媽媽呢?”
商姝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天真地比劃道:“爸爸媽媽死掉了。”
秋宜面色一怔,手僵在半空,久久沒有動作。
她垂睫深吸口氣,再慢慢道:“哥哥多大了?”
商姝低頭思考了一下,先是雙手握拳,再猶猶豫豫地比了個八。
看來她還不熟悉怎麽表達大于十的數字。
這一刻她明白了為什麽小姑娘看起來邋裏邋遢的了,一個十八歲要邊讀書邊照顧妹妹的少年,确實無法要求過高。
秋宜心內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商姝的圓腦袋,眼裏滿是憐惜,随後忽然想起什麽。
“你叫什麽名字?”
商姝抱着球轉身跑到茶幾那兒,拿起桌上攤開的橫格本回到秋宜面前,示意她看本子上的字。
上面歪歪扭扭地寫着兩個大字:
“商,姝。”
靜女其姝的姝。
商姝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意思是我自己寫的。
秋宜彎唇,一手食指彈打一下另一手食指,接着雙手作握棍狀,然後斜向拉開。
【真棒!】
商姝一臉得意:“媽媽說,是哥哥給我起的。”
秋宜笑着點點頭,接過本子走到茶幾前跪坐下來,用一旁的鉛筆在商姝二字下面一筆一劃寫下:【秋宜】
商姝長睫撲閃,好奇地看她。
秋宜用手語向她解釋自己的名字,可女孩年齡還小,看不懂她的動作。
商姝撅起嘴,大幅度地搖搖頭。
秋宜抿了下唇,随後想到了解決辦法。
她舉起自己的食指,重複比了兩下。
“一一。”
“我叫一一姐姐。”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商姝眉眼彎成月牙,頰邊若隐若現一對小梨渦,可愛又治愈。
她貼着秋宜不住地比着“一”字,無聲地笑起來。
看到這一幕,秋宜情不自禁地想起繼父。
他是個老實到有些傻氣的男人。
周蘭當時帶着她初到人生地不熟的梧城,為了養活她,周蘭向表舅借錢在大學門口支了個炒飯攤。
媽媽就是在那裏認識的繼父王振。
王振賣的是梧城本地的特色梅花糕,他為人善良熱情,見周蘭一人帶孩子不容易,便每晚替她占位,幫忙搬爐子,在她忙時照看一旁寫作業的秋宜。
時間一長,二人暗生情愫,沒多久就領了證。
得知二人要在一起時秋宜心裏生出過不滿。
在當時她一個小孩子的眼裏,王振說到底就是個殘疾人。
而媽媽漂亮又健全,可以找到比他更好的。
帶着這個心态,秋宜一直很抵觸王振,對他的好不作回應,甚至面露嫌棄。
周蘭明白女兒的心思,并不惱,而是柔聲對她說:“一一,你知道為什麽叔叔不會說話嗎?”
秋宜不高興,便沒做聲。
周蘭:“因為他們是被天使選中的人。”
秋宜被逗笑了:“媽媽,我已經不是三歲小孩了。”
周蘭刮了刮她的鼻子,繼續道:“天使知道人世間有許多難聽刺耳的話,便選中了一些人剝奪了他們的聽力和聲音,讓他們永遠聽不到也說不出那些傷人的惡語,只遵循自己內心的聲音。”
秋宜不解:“那他們也聽不到贊美的話了啊。”
話音落地,周蘭舉起秋宜的雙手,掰開右手食指指了指女生的心口,然後将拇指和食指微曲,指尖抵于颌下,最後食指指了指她自己。
做完這組動作,周蘭溫柔地撫摸着秋宜的小腦袋:“所以人類發明了手語,向這些人表達愛意啊。”
秋宜不自覺重複了一遍方才的手勢,好奇問:“這是什麽意思啊?”
周蘭:“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
秋宜微愣,動作一頓。
原來,有時候一些難以說出口的話語,用手比劃出來,竟是這麽容易。
秋宜有點明白為什麽周蘭會喜歡王振了。
畢竟她以前從未在秋門光那裏得到過一句赤忱直白的“喜歡”。
人活着,長了一張嘴,不是只留着吃飯的。
得讓你在乎的人知道,
我在乎你。
回憶戛然而止,秋宜呼吸一滞,心情又低落了下去。
她的視線落在桌上的一只海碗上,碗裏還剩點零星的米粒,一雙筷子擱在上面。
這不是程奶奶傍晚手裏端着的那只嘛。
原來是送給商姝吃的。
秋宜愣神時,商姝已經抱着自己的小被子從卧室跑了出來,拉起她的手往房間裏帶,意思是讓她陪自己睡覺。
秋宜不禁想,之前每天這小姑娘就自己一個人過夜的麽。
心不受控地軟了。
秋宜無奈站起身,忽然感到眼前一黑,頭昏沉沉的暈眩不已,手腳也跟着發軟無力,還沒等她站穩,就身子一歪摔倒在地。
閉上眼的前一秒,她好像聽到門口傳來了轉動鑰匙的響動,緊接着便意識不清,陷入了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