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曙光
曙光
【5】
“确定要剪到這麽短嗎?”
何一芳将發梳比到秋宜的脖子處,與下巴齊平。
秋宜盯着鏡子裏的自己,臉還是那張臉,可就是感覺不一樣了。
往常為了上鏡,她絕不會讓自己的臉上出現任何瑕疵。
可這些天經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此時素顏的她,臉色難看,黑眼圈明顯,眼袋也重了起來,下巴處悶出小包,眼裏布滿紅血絲。
憔悴,黯淡,一點也不精致……但卻比以往任何時刻都要鮮活。
秋宜心頭忽然生出一股落地的真實感。
她真的有好久好久,沒有好好的,看過自己了。
秋宜莫名眼眶一熱,她垂睫深吸口氣,再擡眼和鏡中的自己對視,柔聲一笑,對着何一芳,同樣也是對着自己,啞聲說道:“剪吧。”
剪吧。
她也有點懷念,從前那個短發的自己了。
那個不管多累多苦都積極向上的鋼鐵人,
那個媽媽眼中開朗堅強的小太陽,
那個發誓說會永遠站在李詩柚身邊給予她肩膀的開心果,
Advertisement
那個……哪怕心碎,也只會自己躲起來偷偷流淚的秋宜。
可現在的她變成什麽樣了呢?
被男人害得不敢再面對鏡頭和旁人的視線。
親手斬斷了自己執拗扯着媽媽的那根風筝線。
将李詩柚視為精神港灣,卻在她最痛苦的時刻,忽視了她無聲的嘶吼。
回想那段時間和李詩柚的通話內容,對方明顯的情緒變化她毫無察覺。
應該說,她當時正忙着評選臺裏的先進,和蔣君宏打得火熱,根本沒有心思去管她。
明明……她是可以注意到的。
秋宜難免會自責,如果端午假期她能拒絕蔣君宏的旅行邀請,而是不放李詩柚的鴿子,跑去南舒陪她,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吧。
思及此,秋宜痛苦地閉上眼,抿緊顫抖的唇瓣,耳後剪刀切斷發絲的細弱聲響無限放大,穿透耳膜落入心口,磨得她全身髒腑緊縮,難受的忍不住落下眼淚。
何一芳注意到女人的眼淚,目光微頓,氣音柔緩:“舍不得嗎?”
秋宜嗓音粘滞,否認:“不是。”
何一芳沒有追問,手上動作不停,很快就将如綢緞的長發全都剪了下來。
沉重的發絲滑落在地,秋宜瞬間感覺頭上一輕,有什麽負擔似的東西跟着消失了。
她自嘲扯唇。
也好,變回從前的秋宜,輕輕松松的去見他們,再好好賠罪。
何一芳的手藝好像并不是很熟練,她只是盡量将發尾剪齊,并不似尋常理發師那樣,不停給短發修出層次以防發尾翹腳。
不過秋宜卻很滿意這樣。
她盯着鏡中久違的自己,眼神發怔,不自覺擡手摸了摸。
微刺的發梢提醒着她再也不是鏡頭裏那個端莊優雅的主持人秋宜了。
“很好看。”
何一芳幫她吹幹頭發,對着鏡子笑道,語氣真誠。
相較于長發,短發更顯精致,更能凸顯她小巧的五官,稱得圓潤的杏眼愈發親切可愛,進店時那股沉郁頹喪的氣息也被緩和了幾分。
秋宜擡眼和鏡中的女生對視,笑意淺淡:“是你剪得好。”
何一芳笑笑,并不搭話。
她清楚自己的斤兩。
以往也有不少走錯店進來讓她剪頭的,可她只跟着胡小金粗略學過皮毛,什麽層次,美感,她都修不出來。
不過她能聽懂女孩子口中的剪短一點點,真的只是一點點。
完事後秋宜站起身,拿過行李箱上的挎包,問她多少錢。
何一芳拿笤帚收拾地上的頭發,頭也沒擡:“十塊。”
十塊,非常便宜了。
秋宜伸進口袋摸了摸僅剩的紙幣。
她全身上下只剩不到一百塊的零錢。
連鎮上最便宜的招待所都住不起。
看來今晚得在老房子裏将就一夜了。
思及此,秋宜嘆了口氣,剛要掏出兩張五塊,卻聽何一芳輕聲道:“新顧客,給你優惠一半,五塊就行了。”
語畢,她支着笤帚,眉眼稍彎:“下次來就原價了。”
這句話打消了秋宜的顧慮,她笑着點點頭,捏着五塊遞了過去。
何一芳接過,看也沒看直接揣進褲口袋。
結完賬,秋宜拉上行李就要推門離開,何一芳這才想起胡小金的囑托,正準備叫住她,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她想起方才胡小金提到節目的時候秋宜的顫抖和回避。
或許那對她來說并不是榮光,而是痛苦。
就這麽一瞬的遲疑,門鈴晃動,秋宜的身影消失在夜色裏。
何一芳眨眨眼,眉梢微擡,轉身繼續收拾。
走出理發店,秋日獨有的蕭瑟摻在風中吹拂而來,不知是不是因為少了長發的遮擋,秋宜覺得脖子後涼飕飕的。
她還不習慣短發。
這麽想着,秋宜将外套的領子豎起,走得稍遠了,莫名的她下意識回頭看向那間粉光店鋪。
卻見一矮個中年男人在她離開後不久推開玻璃門走了進去。
人影綽綽,但她還是能瞧見那位氣質清冷的姑娘主動迎向男人,摟住了他的胳膊,二人耳語片刻,随後一同走入隔簾後。
秋宜腳步一頓,眼睫微動。
是男朋友嗎?
年齡看着相差有點大啊……
好奇只維持了兩秒,她并未放在心上,回頭繼續朝老屋的方向走去,可視線卻在掃過街對面時撞上一人。
那人身形高大,佝偻着肩,隐在昏暗中,如同夜間飄蕩的鬼魅,要不是嘴邊閃爍的猩紅煙頭,秋宜差點忽略他。
空蕩的街道上突然出現這麽一個男人,秋宜難免心頭打鼓,她握緊箱杆,垂頭收回目光,放輕了呼吸節奏,不動聲色地加快了步伐。
在即将走出這條帶着詭異氛圍的狹窄街道時,秋宜腦海忽然浮現出那個鬼魅一般的男人的眼睛。
鋒利,黑沉,冷漠。
而他死死盯着的方向,好像就是那間散發出粉色光暈的理發店。
-
折騰了一番,秋宜還是回到了外婆的老屋。
她精疲力盡地坐倒在門邊,抱着挎包低頭翻找,不一會總算在夾層角落檢索到半條軟糖,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塞進去的。
一天未進食,她早已餓得頭暈眼花,血糖急速降低,剝糖紙的指尖細細發顫。
直到濃郁的乳酸菌甜味從舌尖彌散,糖精的撫慰比抽煙要直觀,秋宜向後靠在門邊,閉上眼緩神。
忽然有一個略重的力道打在她小腿上。
秋宜吃痛地皺起眉,睜開眼看向罪魁禍首。
只見岔口的門燈下,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小姑娘站在那,辮子也不知道誰綁的,亂糟糟,這邊翹起一撮,那邊凸起一塊,身上套着不合身的寬松長裙,整個人冒着傻氣。
她正盯着落在秋宜腳邊的破舊皮球。
秋宜順着她的目光低下頭,頓了片刻,才遲疑地拿起球。
拖鞋趿拉聲由遠及近,等小姑娘離得近了,她才看清對方的長相。
眼睛很大,瞳仁烏黑幹淨,用網上的話來說,是個萌妹。
秋宜對小孩子沒什麽好感,況且她本來心情就郁悶着,方才打到她腿上的力道也不算小,所以語氣硬邦邦的:“這是你的?”
小姑娘不吭聲,伸手抱了過去,轉身就跑開了。
一句謝謝都沒有。
沒禮貌。
她今天怎麽遇到的盡是些沒禮貌的人。
尤其是橋上的那只“哈士奇”。
秋宜忿忿地撇了撇嘴,拆開一顆糖,正要放進嘴邊,卻聽見“噠噠噠”的拖鞋聲又原路返回,緊接着一只沾着灰的小爪子伸到了自己面前。
“……”
秋宜一愣,眼睛都瞪大了。
她看着小姑娘無辜直白的臉,輕拍了下她的手掌心,好笑道:“幹嘛?”
小姑娘不退縮,又伸直了手,一副不給我就不罷休的架勢。
秋宜捏着糖,忽然想和她講講道理:“跟人要糖要說請和謝謝,知不知道?”
小姑娘沒動靜,只是緊盯着她的嘴唇看,眼裏透出茫然。
秋宜遲遲等不到對方開口,有些喪氣地嘆了口氣,她拆出一顆新的糖放在小姑娘手心。
小姑娘蜷起手,吃下了糖,也不走,就這麽站在她旁邊,嚼的腮幫子直鼓,眼睛都因為吃到好吃的眯了起來。
秋宜皺了皺眉,這誰家小孩,敢吃陌生人給的東西,還挺不客氣。
心這麽大,有沒有大人教啊。
她吃得急,也不知道化沒化就囫囵咽了下去,秋宜還在震驚中,下一秒,那只小灰爪子又伸到了眼下。
喂,她這是遇到糖果打劫犯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