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破曉
破曉
【3】
在女人即将站定在面前不到半米的位置時,商亭插在口袋的手緊了緊,全身的肌肉不受控地調動起來,不自覺往後退了小半步。
仿佛被她逼退的一般。
可秋宜的氣場并不強,她骨架瘦小,身高只到少年的肩頭,看他必須仰起頭。
女人濕潤的眸子緊緊盯着他,表情莫名其妙的……沉重。
漂亮的臉蛋驀然靠近,沖擊更為直觀。
她發濃膚白,眸黑唇紅,伸展的脖頸修長而細弱。
下巴那綴顆小痣,不仔細觀察便會忽略。
商亭此刻心裏忽然冒出兩個字。
幹淨。
未施粉黛的幹淨,一身暗色卻依舊不沉悶的,舒服。
他目光微沉,喉結滾了滾,不動聲色地撇開臉,看向左前方飛蛾萦繞的路燈,耳尖可疑的緋紅愈發明顯。
秋宜沒有察覺到少年的緊張,她沉了口氣,語氣認真:“你多大了?”
商亭聞言眉尾輕挑,再次垂睫和她對視。
眼前的女人看起來最多二十出頭,年紀輕輕的到這跳河,一臉苦大仇深,反應也慢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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估計……不太正常。
現在又過來問他多大,按照一般劇情發展可能接下來就要和他探讨關于“人間不值得”“生命無意義”這類看破紅塵的喪言喪語。
商亭忽然想逗逗她。
他扯了扯唇,眼神饒有興味:“十五。”
其實他已經十八了,故意告知自己還是個未成年,看她有沒有臉在祖國花朵面前提死字。
可商亭身材高瘦,輪廓硬朗,嗓音低沉,外表實在沒什麽信服力。
對面遲遲不給回應,商亭心道果然騙不了她,剛準備開口岔過去,卻瞧見女人兀地皺緊眉頭,擡手拽住他的胳膊往外扯,他反應不及,順着她撓癢般的力道被帶離了護欄。
緊接着對方壓抑愠怒的嗓音響起:“才十五歲!小屁孩不好好學習,誰教你大晚上跑河邊自殺的!”
“小小年紀遇到點事就要死要活,長大以後遇到的挫折更苦更難,到那個時候也要這樣尋死麽,有幾條命任你這麽玩!”
“你這個年紀,一切都還來得及,一切都還能抓得住。不管遇到什麽事,努努力咬咬牙還能撐過去,你現在都撐不了,長大了該怎麽?”
長大了,該怎麽辦啊……
秋宜又急又氣,嗓音逐漸染上哭腔,眼淚也控制不住地冒了出來。
這一刻,她仿佛在透過少年,罵着自己。
畢竟方才她也和他一樣,已經将一條腿邁過了欄杆,只差一步,就什麽都沒了。
此刻她義正言辭地訓誡眼前尋死的失足少年,屬實底氣不足。
但她還是要說,将自殺的危害告訴他。
這是一個社會要求下“理智”的成年人必須要做的。
不過她也明白自己說的太過絕對。
每個年齡層都有無法承受的痛苦,她不能用大人的眼光去凝視和弱化孩子的絕望。
小孩子的絕望也是絕望,不比成人的輕賤。
可眼前是條活生生的命。
她再理解和共情,也無法袖手旁觀,放任他跳下去。
“你死了,你的父母該多難過,你的朋友,該多難過……”
說到這,秋宜眼前浮現出李詩柚跌落在她面前的場景。
刺眼的,可怖的血,鋪天蓋地的從李詩柚瘦小的身體裏湧現,将她往後的所有夢境染成窒息的紅。
每每入睡,都成了折磨。
秋宜甚至連對方的一句“抱歉”都再沒有機會聽到了。
“你不能這麽自私,一死了之,把在乎你的人扔在這個世界。”
讓他們的餘生都活在自責和痛苦之中。
最後這句話,秋宜是哽咽着說完的,她的視線還落在少年身上,可并不聚焦,眼裏的空洞如同深不見底的幽潭,往外泊泊流出淚水。
她哭得那麽可憐,淚水順着下巴滴落,恰好被一只大手接住。
觸到溫熱淚眼的剎那,商亭感到心髒莫名被燙了一下,酸脹牽動神經,即将罵出口的有病也咽了回去。
他本該自認倒黴,将這個明明自己尋死卻對他輸出大道理的瘋女人甩開,抓緊時間趕去下一個打工點。
可不知道為什麽,腳底像黏在了原地,全身都被胳膊上細細發抖的手控制住了。
他想起劉志傑那篇零分作文《日行一善》,內容是小學生寫爛了的扶老奶奶過馬路。
扶老奶奶是尊老,送小朋友回家是愛幼,尊老愛幼最後能得到一句“謝謝”。
他救的這個處于中間不尴不尬的位置。
不僅沒有收獲謝謝,還要被一通教育。
不過也怪他,偏偏選擇了“感同身受”這種救人方式,從而觸發了什麽奇怪的走向。
商亭暗自嘆了口氣,無奈地沉沉望着對方。
一言不發的,被秋宜從頭訓到尾。
高大淩厲的男生,低着眼,看着竟有幾分乖巧。
緩了許久,秋宜平複好失态的情緒。
氣氛寂靜到尴尬。
她本以為叛逆少年肯定會生氣回嘴,或者嫌她煩甩袖離開。
可沒成想對方全程安安靜靜,表情都不帶變的。
一時倒襯得她這個二十五歲的成年人不成熟了。
秋宜抿了抿唇,鼻子哭得塞了起來,她小幅度吸了吸,松開對方,順勢悄悄瞥了少年一眼。
視線就這麽撞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神。
“……”
心跳一滞,秋宜眼睫抖了抖,
怎麽有種……被嘲笑了的,不爽感。
思及此,她不禁仰臉擰眉和他對視,仿佛在說:臭小子笑個屁啊!
秋宜哭過的臉實在過于潋滟,對峙了兩秒後商亭移開眼主動投降。
他緊了緊下颌,手插兜,又恢複成開始的倦懶散漫,輕聲諷道:“不知道是誰剛才也要往下跳,還好意思教育我。”
“……”
秋宜面色一紅,張了張嘴,反駁的話堵在嗓子眼。
頓了片刻,她才眨眼心虛道:“我,是在撿東西。”
“哼”
一道輕飄飄的,從鼻子冒出的聲調使她的解釋蒼白無比。
商亭并未繼續糾纏,保住了她搖搖欲墜的面子。
因為他突然意識到,這個女人,可能是真傻。
不僅信他才十五歲的鬼話,還邊哭邊勸他別死,精神狀态堪憂。
還是快點離開吧,省的被賴上。
“喂。”他叫道。
秋宜正沉浸在尴尬中,垂着腦袋沒什麽力氣地“嗯”了聲。
“我覺得你說得挺對的,我不想死了。”
聽到這話,秋宜猛地擡頭,眼眸瞬間被點亮。
商亭斜睨了她一眼,随後邁步朝前走,寬闊背影在昏暗的光影下半明半昧,圓鈍的後腦散發出獨屬于青春的少年感。
他抽出右手随意擺了擺,步伐吊兒郎當。
秋宜微愣,眼睜睜看着他越來越遠。
直到少年走下大橋,由步行變為奔跑,仿佛身後有鬼在追他。
“哎……”
秋宜伸手懸在半空,她遲鈍地眨了下眼,腦子後知後覺地清晰過來。
回想起剛才的一幕幕,她懊惱地蹲下身,将臉埋進臂彎。
啊啊啊啊啊——
丢死人了。
自從蔣君宏跑到電視臺當着衆人的面羞辱威脅她之後,秋宜以為不會再有任何事能讓她感到丢人的了。
可她忘了,丢人這種事,只要是活着,就永無止境。
想着以後再也不會有機會和少年碰面,秋宜才覺得好受了點。
她起身走回原來的位置,拾起外套,這才注意到掉落在地的手機,她不甚在意地重新塞進口袋,拉上行李箱原路返回。
路上,秋宜不禁出神。
如果方才少年沒有出現,這會兒她估計已經沉進河裏了吧。
然後明天早上屍體浮上來被鎮上居民發現。
呵。
想想還挺遺憾的。
秋宜扭頭看向河面,那裏早已沒有了照片的影子。
随着她和弟弟唯一一張合影的消失,所有她在乎,在乎她的人,都消失在了她的生命裏。
秋宜苦澀地扯了下唇,強忍再次翻湧的鼻酸,回過頭繼續向前走。
不過……今晚她救了一個差點失足的未成年。
思及此,秋宜深吸口氣。
沉郁的心情松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