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寐
初寐
【2】
那是一張她和弟弟的合照。
七歲的秋宜牽着三歲的秋耀,光着腳丫站在海邊。
陽光明媚得如同夢中的場景。
她已經快要忘記弟弟的模樣了。
周蘭怕她自責,從不在她面前提起兒子。
可是有些傷疤,不去觸碰,就不代表它就消失了。
眼淚仿佛斷了線的珠子,接連往下掉,秋宜顫着指尖撫上少年模糊的稚嫩眉眼,喉間發出細弱啞澀的哽咽。
接連失去周蘭和李詩柚的這段日子,她感覺自己像是獨自赤腳行走在萬米高空的鋼索上。
周遭霧蒙蒙的,看不見盡頭,刺痛從腳底鏈接心髒,她呼吸困難,只有死死抱住沉重的平衡木,繃緊那根弦,生怕一個不小心就墜至深淵。
可當時隔多年,再次看到秋耀的瞬間,似有雙無形的手按在了平衡木的一端,殘忍打碎了她的苦苦支撐,滴血的腳掌終于打滑,失重感如同當頭棒喝。
靈魂震顫。
秋宜知道,她撐不住了。
-
冬港鎮上有條橫穿的河流,是黃海流入形成的內河,每個月都會随着黃河的海潮汐而發生水位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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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當地人都叫它潮河。
每當漲潮退潮時,家家戶戶都會警告孩子不要靠近岸邊,一個不注意就會被海水吞沒卷走。
每年都有因為來不及爬上岸而淹死的人。
秋宜攥着那張照片,麻木地拖着箱子,慢吞吞走到潮河橋上。
夜晚的風攜着冷,她反而脫下了薄呢外套,随意扔在腳邊。
關機的手機從口袋滑落,觸地發出“咚”的一聲響,很短促的一聲,轉瞬便被不遠處的火車汽笛吞噬覆蓋。
秋宜傾着上半身,手肘撐着水泥注的粗糙護欄,直直望向水面的月色倒影,尖俏下巴緊繃着,赤紅雙眼空洞無比。
腦海裏放電影似的出現好多,好多人。
好的,壞的,重要的,不重要的。
出現最多的是周蘭和李詩柚,其次是秋門光和蔣君宏。
想起秋門光,其實在她大一的時候,又見過男人一次,可對方當時并沒有認出她這個女兒來。
畢竟他抛棄母女倆時,秋宜只有十歲。
那會周蘭每月都要透析,一次花費上千,繼父身亡留下的債務加上母親的醫療費,壓在她肩頭。
十八歲的秋宜只能拼了命的打工兼職。
那天夜晚,在梧城一家KTV的走廊上,秋門光一身酒氣吐倒在地,身為服務生的秋宜連忙上前收拾,擡頭一眼就認出了他。
記憶裏的爸爸是個白面清俊的模樣,可眼前的男人卻憔悴普通許多。
秋門光穿着松松垮垮的廉價西裝,醉醺醺的從包裏掏出兩百塊塞進女生手中。
他說:“姑娘你還是個學生吧,這麽小就在這種地方工作,父母知道該多擔心啊。”
他說:“我也有個兒子,今年才念初中,拿着錢回學校好好讀書,別再幹了。”
呵,真諷刺啊。
他手上戴着結婚戒指,為自己的家庭努力應酬,關心一個陌生的服務員,告誡她要好好念書。
卻不知道在他面前的,就是自己多年沒見的女兒。
他不知道,自己的前妻病得快死了,也不知道,他在有兒子之前,還有個女兒。
或許他不是不知道,是不想知道罷了……
那一刻,攥着親生父親給的兩百塊的秋宜,孤零零站在燈光昏暗的走廊上,明明不想哭,可眼淚就是難以自抑地往外湧,心髒仿佛被人緊緊扼在手心,痛得她喘不過氣。
她不敢告訴周蘭,默默把錢撫平,折好,放進口袋。
全程平靜得如同心碎的不是自己。
這錢,不要白不要,夠她買一個月的泡面了。
人都是一瞬間長大的。
被周蘭寵了十八年的小公主,終究要認清自己是根沒有倚靠的野草的事實,必須收起那點微不足道的自尊,扛起家庭重擔,保護媽媽。
可不管她再怎麽努力,媽媽還是走了,李詩柚也不要她了。
她怨了那麽久的爸爸,早已開啓了新的生活。
曾經口口聲聲說要一輩子保護她的蔣君宏親手逼她踏進地獄。
熱愛的事業也成了泡影。
……
思緒戛然,秋宜顫抖着呼出口氣,冷風吹幹臉上的濕意,留下滞澀的淚痕。
她用力眨眨眼,扯唇輕嗤出聲,神情絕望又解脫。
忽然一陣海風從遠處吹來,指尖的照片被兀地帶走,秋宜心頭一怔,連忙伸手去抓,卻是徒勞。
她眼睜睜看着照片最終浮于水面,打散了皎潔的月影。
秋宜低頭盯着照片,眼神從空洞變為痛苦,她張了張嘴,想嘶吼,但發不出半點聲響,只有眼淚無聲墜落。
她抓不住。
到頭來,她什麽都抓不住。
她的世界定格了幾秒,這幾秒對秋宜來說卻格外漫長。
她決定下去撈那張照片,爬不上來了也沒有關系,漂流着,最後彙入大海,拜托屍體完成一場浪漫至極的遠洋旅行。
被魚群分食,變成養料,就這麽沉入海底。
嘗嘗李詩柚解脫時的感受。
然後……再也不來了。
“喂——”
嘗試許久,在秋宜終于吃力的将一條腿搭上對她來說過高的護欄時,一道拖腔帶調的散漫嗓音自身後不遠處響起。
秋宜眉心微蹙,睜開眼,恍然側頭看去。
恰巧一道溫柔晚風吹過,揚起她披散的細軟黑發,襯得那張脆弱不堪的臉更加羸弱蒼白。
不算長的大橋上只有他們二人,她不偏不倚撞入了一道視線之中。
直白,淡漠,帶着夜色的隐晦。
存在感十分強烈。
秋宜微頓,借着街道上遙遙照應過來的昏色燈光,看清了視線的主人。
那是個長得很好看的男生。
內雙眼,眉目濃烈,身姿高挺,輪廓在光影映襯下隽秀深刻。
鼠灰色連帽衛衣,洗到發白的牛仔褲,一條腿同樣越過了護欄。
相較于她的窘迫,男生從容很多,他手插兜,沒骨頭似的跨坐在欄杆上,表情倦懶,微擡下颌,耷拉着眼接受她的打量。
對方看着年紀不大,氣場卻不朝氣,不笑的樣子略兇,那雙鋒利的眼只是淡淡瞧着她,卻帶着幾分道不明的侵略性。
像……某種犬類。
秋宜腦海裏不知怎的冒出了哈士奇的模樣。
一只大型哈士奇,耷拉着下三白眼蹲在橋頭……
這畫面,怎麽看怎麽好笑。
莫名的,方才幾乎滅頂的絕望被沖散了點,秋宜甚至小幅度地抿了下唇,直到對方冒出下一句。
“你能不能換個地方?”
“?”
秋宜一愣,盯着他沒吭聲。
顯然沒反應過來。
商亭低頭輕啧了聲,再擡頭表情染上不耐,顯得更兇了。
“我不想第二天和你一起被撈上來,然後讓人猜測……”他聲線低緩,沒什麽情緒地說出讓人傻眼的話,“你和我是,殉情。”
說到殉情二字,他撇開眼,盯着海平面,音調弱了下去,耳尖在昏暗中透出詭異的紅。
秋宜當然注意不到,她現在已經被少年石破天驚的話驚得怔在了原地。
這座橋位置偏僻,緊鄰鐵軌,時不時就有綠皮火車駛過,要不是少年是在汽笛結束後的萬籁寂靜中說出的那些話,秋宜一瞬間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
她艱難地吞咽了一口,悄悄往四周看了眼,探查逃跑的路線。
是的,她第一反應就是覺得這人腦子有問題。
但不過轉瞬,秋宜就搞清楚了現在的狀況。
對面這個人,以為她要跳河,并且他自己也準備跳下去。
他不想和她死一塊,擔心被人猜測兩人有一腿,所以讓她換個地方去死。
“……”
什麽狗屁鬼邏輯?
四目相對,氣氛陷入沉默。
就這麽僵持了好一會,風都尴尬地停了。
商亭煩躁地皺了皺眉,從護欄上下來,插兜站在原地,語氣生硬道:“喂,你聽到沒有?”
秋宜眼神複雜地瞟了少年一眼,敷衍地哼了聲:“嗯……”
心裏卻在瘋狂活動。
這小孩看着比她還喪,臭臉上布滿了怨氣,還很小心眼,跳河都怕死後被編排。
感覺是那種正處于青春叛逆期,受點氣就會沖動做傻事,要死要活的類型。
自己要是這會兒走了,他不會真想不開……尋死吧?
天吶秋宜,怎麽偏偏讓你撞上這種事。
她怎麽可能放心走啊……
這邊商亭還不知道,因為下班路上自己莫名其妙的“日行一善”,他已經被對方解讀成了沖動尋死的小心眼不良少年。
他奇怪地看着女人臉上不停變換的表情,疑惑地撓了撓後腦。
但下一秒,女人放下了腿,似乎決定放棄尋短見,商亭還沒來得及松口氣,卻見對方朝自己走了過來。
距離越來越短,女人臉上的光影越來越明晰,他也終于看清了她的長相。
臉型緊俏流暢,眼睛是飽滿的杏仁狀,即使面無表情也顯得可愛親切。
是極為漂亮、清麗的一張臉。
商亭後背兀地一僵,長睫微動,整個人不自在起來。
好眼熟。
但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
不知道為什麽,排斥他人視線的秋宜此刻卻并未因為商亭的直視而感到任何不适。
她甚至忘了自己有這個毛病。
現在她一心想的,就是勸眼前這個沖動的臭臉少年放棄跳河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