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昏聩
昏聩
【1】
國慶結束,小長假的熱情退散,秋宜逆着人群獨自回到老家冬港。
小鎮位于平江省東北部,就在黃海邊,相較于南部,這裏經濟落後,幾公裏外的郊區建起化工園區,帶來污染的同時倒也解決了鎮上大半居民的工作難題。
但發展就是這樣,有利也有弊。
灰蒙蒙的天,顏色不那麽湛藍的海,以及常常播放老電影的大會堂,是秋宜殘存記憶裏最深刻的畫面。
她在這兒生活了十年之久,四年級才随周蘭去到梧城。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總覺得冬港還是那麽冷清,夜晚不熱鬧,空氣中隐隐藏着工廠那不适的氣味。
這不,當天邊碩大橘紅的落日與海平面相交,秋宜扯過行李箱,從末班鄉鎮巴士下來時,區別于喧嚣的大城市,踏上冬港的土地,整個世界仿佛一鍵進入了靜谧模式。
入眼全是濃郁的昏黃。
秋天的最後一聲蟬鳴摧枯拉朽般劃破長空。
安靜祥和到令習慣了城市繁華的人不禁愣神。
像是進到了另一個位面世界。
隔着墨黑鏡片,秋宜面無表情地掃視着周圍,她站在冬港地标性的大轉盤旁邊,四條主路沿着轉盤奔向城鎮的東西南北。
路燈亮起,涼爽晚風吹散了那股化學制劑的氣味,海水的鹹腥氣逐漸明朗。
街對面停着幾輛專門載人的改裝小三輪,大爺見她手邊樹立的行李箱,連忙高聲攬客:“坐車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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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熟悉又遙遠的鄉音,秋宜回過神。
對面又叫了兩聲,她才後知後覺擺擺手拒絕,拖着箱子向前方記憶中的街道走去。
工作後秋宜去過不少所謂的小衆旅行城鎮,一對比,冬港實在沒什麽亮眼的特色。
道路兩旁增添了綠化帶,不知名的白色小花藏匿其中。
可牆體破落的低矮民房,坑窪不平整的道路,依舊讓它看起來舊舊的。
箱輪與小石子碰撞摩擦,拖住了她前進的速度,從站到冬港土地的那一刻,秋宜就仿佛傻了一般,思緒跟着變慢,只想用眼睛描摹這裏的每一處,也沒工夫去埋怨道路難走。
她擡頭巡視琳琅商鋪,瘦削的下颌繃得緊緊的,企圖找出兒時的痕跡。
那個鎮上最大的蘇果超市現在變成了福萬家,門口的喇叭正大聲播放着梅豔芳的《親密愛人》,低緩纏綿的曲調倒也給這日夜交替的昏聩時分增添了點舊港風韻。
超市隔壁依舊是鎮上唯一的醫院,秋宜小時候常流鼻血,周蘭帶她來這抽過血。
之後再進到裏面,就是弟弟去世那天。
她逃避面對,所以也沒留意裏面的布局陳設。
思及此,秋宜眸光一凝,喉間滞澀。
她匆匆移開眼,總算加快了步伐。
路過菜市場時她被一陣肉香吸引,只見電烤箱裏轉着烤得滋滋冒油的鴨子,老板正和一旁賣蔬菜的攤主聊天。
秋宜下意識吞咽了一口,餓了一天的肚子開始抗議。
她摸向口袋,搓了搓僅剩的紙票,猶豫片刻還是選擇路過。
她回來不是玩的,也沒必要浪費時間去填飽肚子。
饑餓能讓她清醒,飽了那股勁兒就洩了。
秋宜不再磨蹭,快步走到冬港唯一的大會堂前。
燒烤爐,砂鍋棚,各式小吃攤,在會堂街口架了起來。
燈光溫暖,煙火氣十足。
人也越來越多,總算熱鬧了點。
炭烤的濃煙随風迎面,嗆得秋宜掩唇咳了聲。
她扶好臉上寬大的墨鏡,攥緊箱子把手,低頭穿過人群,朝着前方港南舊城區走去。
經過大會堂時她擡眸看了眼招牌。
【小輝游泳館,請上二樓。】
大會堂是一個類似于學校禮堂的地方,聽周蘭說這裏原本是政府為了開會和演出建的,可随着時間推移,大會堂漸漸荒廢,被電影隊借來播放老電影,成了附近居民晚間休閑的場所。
再後來,有人承包了這裏,開了家夜總會,叫“海市蜃樓”。
秋宜記得自己離開冬港時,海市蜃樓還在。
沒想到現在成了游泳館。
收回視線,心裏沒什麽波瀾,秋宜繼續向前走,卻沒注意到身後一家賣砂鍋的紅色帳篷裏,有雙清亮的黑眸一直盯着自己。
“看什麽呢,這麽入神。”
砂鍋邊被竹筷輕敲一聲,動靜将胡小金的注意力拉回。
胡小金啊了聲,眼睛還落在秋宜消失的方向,叼着筷子嘟囔道:“一個美女,好像在哪裏見過。”
何一芳順着她的視線扭頭看去,卻只看到熙攘的灰暗人流,實在沒有任何配得上“美女”二字特質的人存在。
“哪呢?”
“可能是我看錯了。”
胡小金砸吧嘴,只當自己餓花了眼,她擡手接過何一芳遞來的醋瓶,給自己倒了一大勺。
劉記砂鍋是鎮上店面最“簡易”的一家,但勝在味道香濃,食材新鮮,還便宜大碗,哪怕用餐環境再差,客人依舊絡繹不絕。
每到晚上飯點,不算大的紅色帳篷內就早早擠滿了人。
本就還殘存着夏末的暑氣,人一多,棚子內燥熱更盛,左右兩架高功率電風扇也無法消解。
何一芳沒當回事,她擦了擦額角熱出的汗,這才想起少了個瘦高的身影:“商亭呢,都六點了,怎麽還沒來幫忙,他以往最準時的。”
胡小金切了聲:“鬼曉得,這小子日理萬機,連着打好幾份工,估計又被絆在車行了。”
說罷,她看向爐前忙得熱火朝天的劉叔,他一人掌管着三口竈,幫忙的不在,算錢放料端菜也都是他。
爐火旺盛,烤得男人雙眼發紅,滿臉豆大汗珠,背心前後被汗洇濕蔓延,看着就辛苦。
“生意太好有時候也是一種負擔啊。”胡小金頗為感慨地搖搖頭,“不像我,整天在店裏閑得睡大覺,一個學徒都招不到。”
何一芳聽出她語氣裏的自嘲,彎了彎唇,沒吭聲。
胡小金将吹涼的鹌鹑蛋放進嘴裏,猶豫片刻,對眼前的女生道:“你要不還是來我店裏幹吧,雖然我給的錢不多,但起碼沒那麽……辛苦。”
她組織良久,也只能蹦出“辛苦”二字。
何一芳筷子一頓,沒擡頭,笑了笑:“賺錢都辛苦。”
胡小金以為自己的話惹對方不舒服了,連忙找補:“我不是那個意思,唉我,我不是擔心你麽,你一小姑娘在那種地方做……”
“小金姐。”何一芳擡頭輕聲打斷她,黑眸空洞,嘴角卻依舊含笑,“我沒事的,你不用擔心我。”
瞧着眼前清瘦柔美的臉龐,胡小金喉頭一哽,随後無聲嘆了口氣,心頭泛酸,暗罵命運不公。
氣氛陷入沉默,兩人都默契的不再談論這事。
-
秋宜根據記憶繞過繁雜的窄巷,來到外婆居住的老房子門口。
鐵門鏽跡斑駁,她試着推了一把,鎖鏈晃動,門開了條縫,她湊過去,透過縫隙看清了院子如今的面貌。
和以前別無二致。
只是外婆種的那幾盆月季已然枯敗,幹癟地匍匐盆邊。
一瞬間,從她下車開始因小鎮改變而升騰的懸浮感得到平複。
時光仿佛在這個院子裏凝滞了,定格在縫隙形成的取景框內。
門內,門外,是她的童年,和現在。
這中間隔了十五年的光陰。
也隔了無數的世事無常。
再次回到這,秋宜卻被一道鎖阻攔了腳步。
周蘭的遺物裏她沒找到老屋的鑰匙,就算有,這裏斷水斷電,也沒法住人。
秋宜本就不打算過夜,可她要打開這扇門,屋子裏有她這次回來的原因。
她抿着唇,伸手扯了扯上鏽的大鎖,鐵鏈晃動,撞上門板發出不小的動靜,在靜谧的昏聩時分格外刺耳。
在她正想着要不要去找個開鎖師傅時,身後忽然想起一道聲音。
“姑娘。”嗓音蒼老帶沙。
突如其來的招呼吓得秋宜心頭一頓,她略帶慌亂地撫上墨鏡,側身點頭打招呼。
只見一個約莫六七十的花白老太太出現在拐角,她手上端着海碗,裏面布滿了熱菜。
老太太右手虛蓋着碗口,以防灰塵落入。
看着像是要送給誰吃的。
秋宜隔着鏡片悄悄打量老人的面龐,總覺得有幾分熟悉,思緒輾轉片刻,她才想起這不就是外婆的那個老鄰居程奶奶麽。
記得小時候對方經常拿零食給她吃。
“姑娘?”瞧秋宜不說話,程襄又叫了聲,顯然沒認出她。
秋宜以為自己被當成了奇怪的人,她連忙解釋:“您好,我是這家奶奶的……”
外孫二次堵在嘴邊,心頭泛起無力。
這家人……如今只剩她一個了。
程襄見她吞吐,不禁上下打量,眼前女人的穿着和氣質和這裏格格不入,手邊一個行李箱,一看就是從外地回來的。
她似乎意識到了什麽,慈善的臉上漾起笑容:“你是一一?”
一一是秋宜的乳名,只有親近的人才知道。
再次聽到這個名字,秋宜莫名眼底一熱,她抿唇嗯了聲,有些局促。
“真的是一一啊,都長這麽大了,上次見你還是你舅奶走的時候,這一晃眼都十年了。”
程襄又驚又喜,上前想要觸碰她,秋宜下意識後退,不動聲色地避了過去。
她的動作完全出于本能,當她反應過來時,氣氛已然尴尬。
秋宜雙手防備性地在身前握緊,低眸笑了笑:“是啊程奶奶,好久不見了。”
女生的疏離程襄沒當回事,現在的小孩都腼腆,她捧着碗,繼續寒暄:“你媽媽呢,沒陪你一起回來啊。”
提到周蘭,秋宜雙手捏得更緊,她不想讓尴尬的氛圍往另一種沉重的方向發展,便省略道:“她……沒有,是我自己要回來拿點東西。”
“這樣啊。”程襄點點頭,見孩子一身拘謹,她不準備再唠叨,指了指前面的岔口,道,“那你忙你的,我還有事,先走了。”
說罷,擺擺手就要離開。
“請等一下。”
錯身的剎那,秋宜叫住她。
……
秋宜記得當年外婆去世後,周蘭臨走前将一把備用鑰匙交給了程襄保管,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老人家還收着。
門開之後程襄便走了。
秋宜獨自站在荒涼的小院內,坐在行李箱上發了會呆。
這一片老宅區在晚上幾乎沒什麽光源,年輕的大多出去打工了,年老的舍不得開燈,亮着飄着雪花的電視窩在藤椅裏悠蒲扇。
昏沉沉的空間,偶爾一兩聲發情貓叫,配合着衰敗壓抑的咳嗽,反而襯得四周愈發死寂。
秋宜不怕黑也不怕鬼,但她怕安靜。
所以這些年她一直躲在人群裏,這突然的離群索居,倒叫她心慌。
秋宜推開周蘭的那間屋,黴味撲面而來,她随意扇了扇,下意識拉燈繩。
毫無反應。
打開手機電筒,照亮的地方都是她兒時碰過的,不過……有些等比縮小,許是她長大的緣故。
秋宜徑直走到電視櫃前,蹲下,熟練推開玻璃拉門,一手掌燈,一手翻出相冊。
果然在這。
摸到棉麻封皮的瞬間,秋宜笑了下。
不顧滿地的灰塵,秋宜摘下墨鏡,抱着相冊直接坐在地板上翻看起來。
秋門光一聲不吭地走了之後,周蘭再也沒碰過這本相冊,離開冬港時就帶上了她,以及弟弟的遺照。
相冊前半部分可以說是周蘭的成長錄。
從泛黃的學生證件照到麻花辮連衣裙,從稚嫩羞澀到落落大方。
秋宜臉上沒什麽表情,但泛霧的黑眸暴露了她心口的酸澀。
周蘭是五官大氣的長相,一頭烏黑粗辮,身形高挑,站在同學間亮眼無比。
難怪心比天高、眼高于頂的秋門光追得緊。
思緒剛起,下一秒秋宜便翻到了二人結婚的照片。
大紅色背景,白色複古婚紗,黑色西裝,笑容明媚肆意。
透出相紙的喜悅撲面而來。
不知為何,老照片自帶一種無言的感染力和生命力。
秋宜不自覺牽了下嘴角。
那個時候,是有幾分真心在的吧。
再往後,就是她的出生,于是接下來的大半本成了她的成長錄。
跟傳承似的。
牙牙學語,步履不停,直到十歲戛然。
相冊也随之翻到了最後一頁。
這本相冊,沒有弟弟的存在,但哪裏都透着弟弟的存在。
三人合照時秋門光繃直的唇角,不耐疏遠的肢體動作。
抱她的時候連表情都略去了。
小孩子最敏感,她清楚地感受到父親不喜歡她,可還抱有幻想,哪怕被推開一次又一次。
直到弟弟出生。
如今通過相紙再次承認這一點,還是令她呼吸不暢。
起身之後,一張散落的照片随着動作翩然抖落。
秋宜彎腰撿起,在微弱光下看清了上面的內容。
兀地,一滴眼滑落,氤氲了那張稚嫩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