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風雨前夜愁(三)
銮殿盡頭,皇上大紅色廣袖錦衣, 上頭龍紋躍居盤旋, 皇後從鸾殿走到銮殿,紅毯鋪開, 大戚後宮的新主朝皇上緩步走來,由兩位宮女一左一右領着。
她微微地朝皇上笑, 典雅端莊紅袍攏地, 每邁一步,就有一批大臣跪倒在紅毯兩旁, “吾皇萬歲萬萬歲,皇後千歲千千歲。”
那是緋王戚觀郁的母親, 皇上心底裏最打緊的人,他本是想保護好她的, 想将她藏起來, 封別人為皇後,為她擋滿朝文武的吐沫星子和刀劍。
戚觀郁的名字是祖譜裏寫好的,未來要當皇帝的, 郁兒生下來就是病兒, 皇上給他取小字為玉珩, 原以為這樣就能保護好她和玉珩,卻沒想到給她們帶來了更大的傷害, 四年前宮變,玉珩險些身死,這位錦陽宮正主兒終于坐不住了, 一系列雷厲風行的手段便搬出來臺面。
先是送戚觀郁出宮,寄養在簡家,緊接着賜皇後毒酒,國喪三年,馬上重立皇後,為兒子奠定堅實的基礎。
蓋頭下的女人紅唇飽滿,眉角細膩,寬寬的衣袖下,她兩手攥成了拳,腳步卻依舊款款地向皇上走去,她為皇上拿下這江山,論起謀略手腕,絕不比男人差。
“沒想到朕竟和自己的兒子一同娶妻。”老皇上歪着頭笑的開懷,看着心愛的人兒一步一步朝自己走來,一時間心裏感慨萬千,他低頭,輕聲在她耳邊說:“等郁兒清了其他的勢力,咱們就把這天下交給他,我帶着你走,再也不回這宮闱裏。”
簡家宅門也是一番祥樂景象。
蓋頭蒙上的時候,花燭臉上泛着胭脂都掩不住的紅,簡玉珩一身暗紅錦衣,羊脂簪绾一頭青絲,他微微笑的樣子,像極了彼時從紅毯走向銮殿的皇後,又像雨天暈染開的水墨畫。
燈火搖曳,花燭透過蓋頭朦胧地望,只見他一排白牙,眼中柔波蕩漾,那一瞬間竟讓花燭覺得歲月靜好。月光自蒼穹之上潑灑而來,他手向前攤開,舌尖輕點上颚,“夫人,請下轎。”
花燭随着簡玉珩下轎,簡府門口張燈結彩,将新夫人迎進府。
兩個一身紅坎肩的小厮迎上來,為二人正了衣帽,兩旁站着的侍女抛出了花瓣,禮樂齊鳴,簡玉珩嘴角勾着,任清風吹進袖口,也不覺得寒冷,他領着花燭走進院落,伸手抓了花燭的手腕。
此時的院子四角,弓箭已然架好,一聲令下,四只黑箭由四個方向同時朝花燭飛來。
簡玉珩神色一凜,動作快的令林子夙咋舌,只見他倏地跳起,抱住花燭的腰,斜過身子踢飛了後頭兩只箭,遂又壓着她矮身,躲過前頭兩只,箭失在空中相錯,呼嘯地從他耳邊蹭過,分別射在院門的兩只石獅上,深深地紮了進去。
簡玉珩捂住花燭的嘴不讓她喊叫,兩眼一眯,看清了石獅身上的兩只箭矢,要把箭射進堅硬的石頭裏,那得要多大的臂力才能做到,看來林子夙是派高手來了,簡玉珩神經霎時緊繃起來,想他林子夙向來驕傲,不會這麽輕易地善罷甘休。
果然,又是一箭朝花燭射來,簡玉珩将她護在懷裏轉身,替她接了那箭,簡玉珩只覺得胳膊突然一涼,他渾身一滞嘴唇緊咬,疼痛逐漸漫開,院子一下子亂了起來,反過味兒來的下人沖上來,圍成一圈将少爺和夫人護在裏頭。
那一箭從左肩頭斜刺進去,不偏不倚正朝着心髒的位置,簡玉珩只覺得喉頭一甜,大口大口的鮮血便溢了出來,他松開了花燭,閉了眼,身子緩緩地倒下去,整個院子亂成了一團,全是下人們的驚叫。
風揚蹲在他們身後高牆上,銀色面具閃着冷冷的光澤,他手擡到耳畔,兩指合并,微微向前一伸,兩旁的弓箭手迅速調換了位置,趴俯好身子,弓拉滿,只等風揚再一聲令下,便放箭殺了林莞爾。
一陣小風吹過,将新娘的蓋頭吹開,風揚看清了她的臉,瞬間如遭雷劈般直起了身子,他趕忙放下了手,生怕一個不小心,傷了底下的花燭。
“怎麽了。”林子夙的聲音緩緩地在他頭上響起,風揚忙定神道:“那不是林莞爾。”
林子夙瞳孔倏地收緊,他往下望了望,簡玉珩一臉蒼白地躺着,一地的血誇張地流,林子夙嘴角勾起,道:“咱們撤。”
“可簡玉珩死了,咱們的計劃……”
“他死還早着呢。”林子夙鼻子哼了聲,接着道:“去一趟品花樓,我倒要看看,簡玉珩他心裏,到底是容雪還是莞爾。”
風揚大手一揚,五指張開輕搖,撤退的號令下達,牆上都是功夫高強的人,輕功施展,一瞬息便消失在了漫漫黑夜之中。
銀杏葉金黃,随秋風飄落,吹進了窗子,落進莞爾的手心。
葉片落入手心的那一瞬,有什麽東西重重地錘在了她的心髒上,她瞠着眼睛,只覺得眼前什麽東西都是血紅的,她的眼角都快要裂開,不好的預感迅速地浮上心頭,“薛管事,簡玉珩在哪?”
“他只交待了我看好你,沒說去哪裏。”
大胡子管事頭也不擡地回她,她從床上撐起身子,掙紮着下了床,她只穿了一件白色的中衣,踉跄地扶着牆壁走到窗前,本來蜷縮在她跟前的肥貓軟軟糯糯地叫了一身,跟着她一起跳下床來,依偎在她腿邊兒。
窗外月色微涼,一切都很祥和,只是她的心很慌,總覺得有什麽不好的事情要發生。
突然,悶雷似的聲音在腦袋上炸開,橘貓吓得一個哆嗦,肥胖的身子突然靈巧了一百倍,弓着身子鑽到了床底下。
莞爾笑笑,那是皇宮裏頭鳴禮炮了,算算日子,該是皇上的封後大典,只是莞爾的笑容裏摻了些苦澀,封後大典是和簡玉珩大婚同時進行的,他沒來找她,那麽他娶了誰呢。
又是一聲禮炮在頭頂炸開,莞爾把貓兒掏出來,攬在懷裏,輕輕地撓她耳後的絨毛,“不怕啊小乖乖,你家的小少爺娶親了,在放禮炮呢。”
她這話說的撚着酸,大胡子管事望着她嘆了嘆,臉上挂着長者慈祥的笑,他有點無奈,當初自己拼了命的拆散這兩個孩子,卻沒想到,兩人曲曲折折地又糾纏在一起了,或許是命數裏頭已經定好了的,他巅不了天地,該遇見的早晚還會再遇見,該愛上的早晚還會再重逢。
大胡子管事姓薛名願,原本是宴肅手下的親信,因着打仗時斷了腿,接上後走路不甚利索,也就告別了戰場,奉命跟着大将軍的女兒一起輔佐緋王。
四年前宮變,阮阮丫頭拼了命把緋王送出宮,約好了七日楊湖。
他本打算帶着緋王殿下到湖邊等,卻接了大将軍的命令,引殿下離開阮阮丫頭,對于這個,宴肅的解釋只是:“兒女情長,早晚會絆住他,他是大戚的下一個皇帝,絕不能有軟肋在身上。”
薛願回神,見她樣子實在可憐,走過來揉揉她的腦袋,“阮阮丫頭,別想太多,你的主脈被封死,我花了幾天的功夫才給你解開,你現在千萬不能有太大的動作,回去躺着吧。”
“你都知道了。”莞爾聽他喊她阮阮,眉眼垂了下來,薛願點頭,小聲道:“阮阮丫頭放心好了,我誰也不告訴,你快回去躺着吧。”
“小乖乖,咱們去床上。”莞爾将橘貓揉進自己懷裏,鼻子酸酸的直想哭,身後的禮花一個接一個地炸開,她別着頭不去看,心裏卻全是簡玉珩的身影。
他大概是去找容雪了,那一身紅嫁衣穿在容雪身上一定特別的好看,比自己好看千倍萬倍,她小拳頭攥起來,暗罵自己沒出息,當初想的好好的,在他抛棄自己的時候,一定要潇灑轉身,她原以為容易,卻沒想到真的到了這一天竟是這樣的無法割舍。
“簡玉珩,你該來和我道個別的,這樣關着我,算什麽呢。”
懷裏的貓兒已經不害怕了,它蹭着她的臂彎,帶着毛刺兒的小舌頭舔了舔莞爾的手腕,見莞爾沒反應,兩個肉墊兒似的爪子交錯着攀了上來,去舔她的臉。
“快!叫大夫!”
簡玉珩恹恹地躺在床上,血水浸透了床單,就在花燭慌亂的不知該如何自處時,他眼睛張開了一條縫,抓住花燭的手,“叫他們都出去。”
“你……”簡玉珩的手腕十分地有力,花燭一雙淚眼突然睜大,詫異地将他望着,簡玉珩閉了眼,“叫他們都出去。”
“你們都出去!誰也不許進來!”花燭站起身,使出全身的力氣撐着嗓門,底下的下人跪倒一片,連連地磕頭道:“不能不救少爺,不能放棄少爺啊,夫人……”
“都出去。”簡玉珩側身,眼睛倏地睜開,一時間寒芒乍現,生氣彙聚,底下跪着的人有驚有喜,紛紛聽話地退了出去。
簡玉珩撐起身子,嘴角勾起,扯了一個蒼白的笑容出來,林子夙不會就這麽輕易地相信他死了,不過至少能讓他覺得他已經重創了自己,這樣才能讓他不殺莞爾,後頭的計劃也就沒法正常進行。
簡玉珩手一揚,咬着牙拔出了肩膀上的短箭,這一下血才真的湧出來,濕透了肩頭,花燭手掩着嘴,想哭又不敢大聲哭,只小聲地嗚咽着,簡玉珩眼皮兒跳了跳,完全不理會花燭的舉動。
‘唔’一擊重拳打在她背心,花燭輕輕地掙紮了下,下一刻便倒在了竹山懷裏,竹山将她安放在桌角,急急忙忙地跑過來查看少爺的傷勢。
“少爺。”他的眼眶微紅,“你吓到我了,我以為你……”
“不會。”簡玉珩笑的開朗,他眉目舒展,輕聲道:“我還要給你這臭小子娶媳婦呢,等着你兒子叫我小叔,咳……咳。”
竹山為少爺止了血,突然想到了什麽,急忙問:“皇上會不會知道。”
“不會。”簡玉珩搖搖頭,底下早就交代好了,就是演給牆上林子夙看的,不管他信與不信,現在都得亂了陣腳,他接着道:“前些時候,我要扳倒他還多少有些顧忌,現在我随時都可以将刀架在他脖子上了。”
“少爺您是顧忌夫人……”竹山噤聲,呆呆地望着簡玉珩,他點頭,“那是她的哥哥,我不知道該怎麽和她解釋,不過現在好了。”
“去看看夫人嗎,已經醒了兩天了。”
“這就去。”
簡玉珩站起來,莞爾醒了兩天了,內宅濕冷,她又受苦了。
簡玉珩中衣被血水浸透,他顧不上換,暗紅色的喜袍褪下,随意披了一件外衣拉緊,擡腳就朝內宅奔去。
竹山在後頭嚷嚷着,“少爺少爺,您倒是擦把臉啊,你會吓到……”
簡玉珩已經走遠,竹山幽幽嘆了口氣,看來少爺是故意的沒錯了,他該是有多喜歡夫人,才會變得這樣孩子似的幼稚,只要能在莞爾懷裏蹭一蹭,讨上兩句關心的話,受了再大的傷也覺得不痛了,反而覺得整個世界都是自己的。
她比江山有意思,簡玉珩攏袖,一抹微笑綻放在嘴角,臉上血跡未幹,在月光下罩着一道影,恍然之間魅惑芸芸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