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風雨前夜愁(一)
簡玉珩的腦仁嗡地一聲炸了,他一把拎起竹山的衣領, 血紅着一雙眼睛大吼:“莞爾怎麽了!”
“夫人, 夫人她……”竹山用手掰開少爺,哭喪着說:“夫人早上還好好的, 長公主宮裏來了人,給咱們量尺寸, 前腳走了之後夫人就倒了, 怎麽叫也叫不醒,氣息都快沒了……”
量尺寸的人都歸管晨陽宮, 長公主兒子正是那衣冠禽獸似得淳王,簡玉珩心裏害怕極了, 就怕他是覺得莞爾沒了利用價值,準備斬草除根了。
簡玉珩沒等竹山說完便跑了出去, 天依舊陰沉, 灰撲撲的快要下雨,秋風吹的猛烈,直直地灌進簡玉珩的領口袖口, 他不覺得冷也不覺得寒, 身子好像完全失去了感覺一樣, 直奔着馬廄沖了過去。
他牽馬,也不知是誰的, 跨上就朝宮裏奔,他皮鞭一抽,壓抑着的心情盡數釋放, 胳膊上的力道沒收住,将那馬屁股打出一道一道的血痕,軍營裏的馬,上過戰場受過訓練的,脾氣大又認主兒,跑出營地後揚蹄嘶吼,直接把簡玉珩掀翻在地。
冷汗從簡玉珩額頭上冒了出來,他臉頰蹭地,刮出了暗紅的血液,可也顧不上疼,起身一躍,再次上馬,他俯下身子湊到馬耳朵前,帶着哀求的意味,沙啞道:“帶我回去,求求你帶我回去。”
通人性的東西,仿佛是原諒了簡玉珩剛剛的失禮,那黑馬又是一聲嘶吼,帶着他奔前而去,揚起滿地的黃沙。
從京郊到宮裏,騎馬不是很遠的距離,簡玉珩卻覺得跑了千年萬年那麽長,他只覺得自己的腦子一片混沌,不想思考更不敢去想,等到回過神的時候,自己已經撐着門框,站在了房門口。
床前圍着一群人,大夫們捧着藥箱,搖頭的搖頭,診脈的診脈,念夏坐在最裏頭,哭的眼睛都腫了起來。
怎麽會這樣,簡玉珩拳頭攥了起來,剛剛早上走的時候,她還迷迷糊糊地睡得香甜,怎麽一轉眼就成了這樣。
“大人,您可回來了。”老太醫轉身略施一禮,道:“夫人這是氣血虧虛,精力不足導致的昏迷,臣剛剛聞着外屋有沉香木和豆蔻皮的混香,尋常人身子能受的住,可夫人體寒自己調理不過來,若是兇險,危及性命也是有可能的……”
他撥開人群,擠了進去,一把撈了她的手,鼻子酸的快要掉下眼淚來,小丫頭悄末沒聲地躺着,臉白的有些吓人,嘴唇上起了皮兒,恹恹地一點精神都沒有。
簡玉珩攏着她的手,只覺的她小手掌冰涼的厲害,連生氣都沒了,他終于是沒忍住,眼淚掉在了她的手背上,他吸着鼻子往她手上呵氣,卻怎麽也捂不熱,他痛苦地咧嘴,不住地念叨着:“這麽涼,怎麽這麽涼……”
念夏抽泣着去扶簡玉珩的身子,他的臉上全是灰,眼下的顴骨上還有破皮了的血痂,她憂心忡忡地勸他:“小小姐會好起來的,您也不要太傷心,她剛來林家的時候也受了很重的傷,胳膊都斷了,睡了三天還是醒來了,您不要太傷心……”
“莞爾剛去林家時斷了胳膊?”簡玉珩知道莞爾是後來才被林記成尋回來的女兒,卻不知其中隐情,他咬了咬嘴唇,轉頭憤恨地看着念夏:“你為什麽不早告訴我!”
“當時小小姐恢複的很快,您又受了傷,我以為不重要,就沒細說……”念夏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喃喃道:“請主人責罰。”
念夏和容雪一樣,是他的人,念夏不比容雪穩重的心性,性子裏少堅毅多軟糯,他把念夏安插進去,本沒想着能發揮多大作用,卻不成想她被分到了林家小小姐的房裏。
他不常見她,只是偶爾和念夏說上幾句話,問一問這林家新來的小姐,也就是他未來的妻子。
念夏總是拄着腦袋,興致勃勃地對他說:“您要是娶了我們小小姐,這後半輩子可不愁沒樂子了呢。”
他撞了送林家小小姐的馬車,當時受了很重的傷,調養了一陣子才好,他還記得,當時簡家出逃的小丫頭,被他掰斷了胳膊,草草地葬在了山頂上,原來這假鳳虛凰的事情,不光發生在自己身上。
“來人!”簡玉珩大喝一聲,兩個侍衛從外頭進來抱拳,簡玉珩仍是一副沙啞的嗓,“你們去東域景山頂上找一個小墳,給我挖出來看看,她胳膊上有沒有被掰斷的痕跡!”
“是!”侍衛領命出去了,周圍的人也都散開,老太醫邁了一步上來,想給他叮囑一下病人的情況。
“藥已經喂下去了,能不能醒過來只能看……”老太醫回頭,正好對上了簡玉珩那張滿是寒意的臉,不由自主地噤聲,不敢再說下去,簡玉珩揮手讓他離開,一群大夫便抱着藥箱退了出去,連個藥方都沒讓他們留下。
這來的太醫,都是藥膳房外院的大夫,一個個睜眼瞎似的,比內院的差上太多,簡玉珩皺眉,盡數都給轟走了。
簡玉珩自小體弱,泡在藥罐子裏長大的孩子,醫術不比宮裏那些老太醫差,他回來便搭了她的脈,虛浮是虛浮,但最裏頭的一道兒脈絲連着,跳的十分穩重。
這不是體寒受了熏香導致的昏迷,根本就是有武功高強的人封了她的脈,宮裏制衣的管事都是長公主手下的人,實在是可惡,簡玉珩頭上的青筋猛烈跳動,仇恨地情.愫充斥着他的心髒。
淳王現在可是越來越不安分了,這江山,難不成還能給他一個異姓王!
屏退了念夏,簡玉珩扶着莞爾的腰将她拉進自己懷裏,她身上無半點知覺,頭軟綿綿地枕在他腿上,像是睡的沉了,可身子冰涼冰涼的,又像是真的性命垂危了般。
這一趟,可是吓壞了他。
他原本覺得,淳王和她有舊,是絕對不會真的害她,可轉念又想,帝王家的權謀,最不珍視的就是女人,若是他狗急跳牆,下黑手殺了莞爾,他恐怕真的要提刀去把他砍了。
窗外雨點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簡玉珩抓起她的手,輕輕地塞進被子裏,她像個好看又精致的娃娃,乖巧地貼在他身上,簡玉珩低頭親了親她的臉頰,滿眼的寵溺就快要溢出來。
還好她沒事,簡玉珩眼睛閉起來,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封了經脈要不了她的命,就是身子上可能苦點,他得快點把手頭剩下的這點事處理完,回簡家找師父給她解開。
“莞爾”他摟着她,輕輕地叫了聲她的名字,“對不起,讓你受苦了,我欠你的,今後我會加倍還你,用我的餘生慢慢地來還。”
竹山在外頭扣門,“少爺,少爺!”
簡玉珩扶着莞爾躺好,起身走過去開門,他整個身子擋着竹山,不叫他瞎看,嘴上沉沉道:“出來說。”
“少爺,您受傷了。”竹山看着他的臉,一時間眼淚汪汪的,他跟了少爺這幾年,還沒見過少爺為了誰連命都不要了,“少爺,您可知道,您拉走的那匹馬是大将軍的玉辇,那匹馬最烈,除了将軍和将軍的小兒子風蟬,誰也不能駕馭它的。”
要是一個不小心,他家少爺翻下馬,那鐵蹄踏上去,少爺哪裏還有命在。
想想後背就一陣冷汗,竹山劫後餘生似的抱着簡玉珩的手臂,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往上抹,“夫人怎麽樣,咚的一聲就倒下去了,吓得我和念夏魂兒都散了。”
“無妨,等明兒咱們回去,叫師父幫忙就好。”
“薛管事?”竹山撇嘴,那個大胡子管事,“他每天就會逗貓昧人銀子,怎麽會是少爺您的師父。”
簡玉珩一巴掌拍了他的腦瓜,“不得對師父無禮。”
竹山哦了一聲,繼續摟着他胳膊,簡玉珩嫌煩,甩開他去水盆處洗臉,水光波瀾,照映出他的臉來,即将弱冠的年紀,配上一張這樣驚豔的面容,不知道這到底是一件幸事還是不幸。
這張臉像極了自己的母親,就是錦陽宮即将上後位的娘娘,如果自己沒長這張臉,不是生在帝王家,是不是自己的心就不用受這種苦痛煎熬,他有些頹廢地坐下來,手臂将自己環住,外頭雷聲驟響,他将洗好的臉埋在臂彎裏,淚水一點點地印濕了衣袖,就準許他再哭一次吧。
他不是沒想過逃避,生活充滿着苦難充滿着怨怼,蹉跎堕落容易,可他的肩上擔了責,他仰頭,望了眼裏屋莞爾的小臉,拳頭狠狠地攥了起來,那些苦難煎熬,終會被他包裹起來,變成最耀眼的珍珠,變成最榮耀的勳章,這個世界上,誰不是不想活了,卻又努力地活着。
每到這個時候,他總是特別懷念宴阮,她總是相信他,不管他多不堪,多堕落,甚至被全世界的人都嘲笑了,她也會站在他跟前,冷漠又灑脫地說上一句:“哪那麽多廢話,你在我心裏永遠是最厲害的。”
“阮阮,你去哪了。”簡玉珩雙手抱的更加地緊了,他嘴唇微微有點顫,雖然極力控制着,嗓音還是有些抖,他咧嘴道:“你要是走了,誰還會來昧着良心誇我。”
外頭腳步聲窸窣,他派出去的将士回來了,渾身濕漉漉地站在外頭複命,簡玉珩站起來推開了窗,沉聲道:“如何?”
“回禀參将大人,死者腿上有幾處骨裂,胳膊上也有幾處,皆是沖撞所致,但胳膊上絕對沒有被折斷過的痕跡。”
簡玉珩啞口無言,他擺了擺手,窗子關起來,一雙墨黑的眼睛猶如九天之上的寒潭,他攏手不說話,但漸漸的,一點笑意慢慢地浮上了嘴角,“沒死嗎,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