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簡玉珩的他以為
早上的天空有點陰沉,厚重的烏雲慢慢聚集, 整個京城籠罩着一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景象。
軍隊的日常操練營設在京郊, 沒在宮裏留太多的将士,大戚剛敗了原, 暫時不會開啓什麽戰事,想想這天下仗打的久了, 也該太平一陣了。
靶場最裏頭有一個獨立的帳子, 宴肅端坐在裏頭,身上戰甲沒脫, 因着昨兒是在這裏過的夜,滿帳的火燭還沒滅, 那葳蕤的火落在他的甲胄上,泛出了淡淡的金光, 他接過侍從遞來的茶, 淺淺地嘗了一口,問他:“風蟬,參将還沒到嗎?”
“不清楚。”風蟬搖了搖頭, “我去給您看看吧。”
宴肅點頭默許, 閉上眼, 靜靜地坐着,那樣子十分安然, 像是專門在等待誰的到訪。
簡玉珩早就到了,一身利落的緊衣站在外頭候着,他不知曉将軍的生活習慣, 不敢貿然通報,就在外頭靜靜地候着,直到風蟬笑着将他迎進去。
“屬下參見大将軍。”铿锵有力的嗓音響起,宴肅睜開眼,看了看眼前風華正茂的少年,他眉宇之間幹淨的不行,眼睛裏流露出來的目光,像極了未曾涉世的孩子。
宴肅心裏一陣的悵然,戰場的殘酷,只有真正打過前陣,手裏拿過劍刃的人才會懂,簡玉珩在他眼裏就是一張白紙,上頭只是稀稀疏疏地點了幾朵梅花,要說在他這畫軸上描整個江山,他還差的太遠。
他也沒讓他免禮,只是揮了揮手道:“風蟬,帶他去拿套軍裝。”
簡玉珩眼睛亮了亮,給他軍裝,就是說他可以和将士一起操練,等以後就可以上場殺敵,而不是坐在軍營裏為前線的将軍出謀劃策。
“謝将軍。”
“可是将軍,這是參将大人,怎麽能和将士們一起操練。”風蟬面有難色,他看看簡玉珩,又看看将軍,見兩人都沒有動靜,只好向簡玉珩伏身行了禮,道:“那參将大人,跟我來吧。”
簡玉珩随風蟬出來,一路走到後備營,好幾個大帳并排的支着,站崗的将士裏三層外三層,将這後備營嚴絲合縫地圍了起來,看帳的兵頭瞥了他倆一眼,兩把插戟當胸一橫,喝道:“什麽人。”
“鄭大哥,是我。”風蟬拿出将軍的腰牌,支着胳膊給他看,鄭京皺眉,怒道:“我還不知道你個臭小子,我問他是誰!”
鄭京的目光跳過風蟬,落在簡玉珩身上,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新來的士兵嗎,這身子骨怕是弱了點吧!”
不等簡玉珩和風蟬開口,鄭京兩戟并入一手,一個箭步邁上來,一拳打在了簡玉珩的前胸上,簡玉珩沒防備,被打的生生地退了兩步,他穩住身子擡頭,一雙眼睛瞬時充盈着寒芒,就是鄭京這種高大威猛的人看了,都忍不住後脊發涼。
“你丫還敢……”鄭京是糙漢子,見他毫無遮攔地将他瞪着,怒火一下子就頂到了嗓子眼,他扔了戟,拳頭一揚,拉起架勢就要打過來,嘴裏還罵罵咧咧的,都是行軍打仗難免要沾染的粗話。
“鄭京!你是不是活膩歪了!”風蟬見勢不好,趕緊攔下了鄭京的拳頭,“給我睜大你的熊眼看好了,這是皇上新封的參将大人!”
簡玉珩站直了身子,攏了攏衣角,沒說話,卻依舊冷冷地看着他,鄭京聽了這話愣住了,像個鼓囊囊的皮球突然洩了氣,一下子就蔫了下來,他眼裏帶着錯愕,手忙腳亂地行禮:“原來是參将大人,屬下眼瞎,屬下眼瞎!”
他慌亂的樣子,就差揚手扇自己巴掌了,鄭京心裏懊悔萬分,本來他以為這是新來的士兵,他的身板雖說不算瘦弱,但放在軍營裏來說實在是不算強壯,這樣的士兵進了軍營也是要吃虧的,他也是出于好心,想讓他在沒正式進營的時候先明白一下人情冷暖,進去了不至于落差太大。
可他沒想到的是,這竟然是新來的護軍參将,護軍參将是文職,是靠腦子吃飯的,不比他們這些粗人,他這卯足了勁的一下子,還不得把他打成重傷啊。
風蟬上前詢問簡玉珩是否受傷,簡玉珩擺手說沒事,“趕緊拿了衣服,別耽誤了大家的時間。”
是個深明大義的主兒,鄭京見他沒怪罪,大嘴一咧就笑了出來,他走過來,又輕輕地錘了簡玉珩一下,語氣友好道:“是屬下的錯,參将這一副翩然的樣子,肯定是滿肚子那啥,那啥來着?”
鄭京邊說邊撓頭,好似有個四字的詞兒來着,他本想着參将是文化人,自己也該說點有涵養的話,可這麽多年的粗話說下來了,這文明話到了嘴邊,怎麽也想不起來下句了。
“大塊頭你是想說滿腹詩書吧。”風蟬偷偷地樂了,鄭京一拍腦瓜,豎起一根指頭晃晃,應道:“對對對,就是這個,參将是公子,屬下是粗人,冒犯了,冒犯了!”
“不必挂心。”簡玉珩跟着他倆往裏走,他見鄭京臉上滿滿的都是尴尬之色,便出言開解了他幾句:“我這不是也來領戰甲,與你們一起操練的嗎,什麽文化人粗人的,在一個營裏都是自己人。”
“是,是,自己人!”鄭京拍手贊嘆,“這讀過書的人和沒讀過書的就是不一樣,我這張鐵嘴就蹦不出金豆子來。”
風蟬個頭沒他們高,看上起年紀也不大,一副嗓子還在變聲,說話的時候帶着專屬于少年的沙啞,他笑的放肆,拍了拍鄭京道:“你這嘴臭的像茅坑的石頭似的,還好意思管自己叫鐵嘴了,別整天琢磨着給自己貼金了。”
簡玉珩眉眼一展,跟着風蟬一起樂了,鄭京沒理風蟬,他的眼裏現在恐怕就只剩下簡玉珩一人了,他自顧自說着:“這大帳裏頭,也沒幾個人會寫字,參将大人今後若是分管我,閑下了一定教我寫寫字。”
“大人是将軍麾下的,哪有時間過來教你寫字來。”風蟬的唇形很漂亮,是兩道上揚的弧線,他嘟着嘴,樣子小小的,像剛從爐子裏掏出來的白瓷,簡玉珩目光在他身上流轉了幾番,倒覺得他長得有些太過精致,有點像女孩,但他不吵不鬧安安靜靜的時候,那一副倔強的小神色又像極了莞爾。
“有時間會來教你。”
簡玉珩笑了笑,接過他手上的甲胄,外頭是紮手的盔甲,裏頭是貼身的軟衣,那一瞬間的莊重感讓他的神色多了幾分肅穆。
鄭京得了他的承諾,樂的幾乎合不攏嘴,風蟬卻有些不高興了,沒防備的,簡玉珩胳膊一沉,被風蟬挽住了,他眉頭皺着,巴巴地望着簡玉珩,哀求道:“你不要教這個兇巴巴的大塊頭!”
簡玉珩的在那一瞬間有些恍然,要說剛剛是有點像,那現在可以說是十分地像了,他清楚地記得莞爾抱着他手臂的樣子,就和眼前這少年幾乎一模一樣,男孩和女孩的像總是不太相同的,但一切玄妙就在那對眉眼上,一颦一簇之間,是說不清的相似。
簡玉珩拒絕不了這種請求,哪怕是毫無道理的。
他趁鄭京帶路的當間兒,矮身噙着笑,小聲應了風蟬:“好,我不教他。”
風蟬展顏笑了,簡玉珩又問他:“你的名字便叫風蟬嗎?”
鄭京這回聽見他們說話了,哈哈地就笑出了聲:“他叫宴陌陽,天天聒噪罷了,将軍給他起了這麽個乳名。”
“宴陌陽。”簡玉珩念了念,又問他道:“宴阮是你什麽人?”
小家夥突然仰頭,驚詫地望着簡玉珩道:“你認得我阿姐?”
簡玉珩沉默了,宴阮竟然是将軍的女兒。
那是大将軍送來的小侍衛,當年她也只有十歲,卻能一把彎刀挑了大人的兵劍,果然是大将軍的血脈,也只有宴家的血脈,能孕育出這樣灑逸的女孩子。
“算是舊相識了吧。”簡玉珩嘆了嘆,就要進去換衣服,卻沒想到風蟬的一雙眼睛歷時就塞滿了淚水:“參将大人,你可知我阿姐現在在哪裏?”
簡玉珩手一抖,腕上挂着的軍裝便掉在了地上,他眼睛血紅,轉身望着風蟬,讷聲道:“你說什麽!”
“阿姐她四年前就失蹤了,我和爹爹滿天下地找她,也尋不到她的半片衣角。”風蟬輕聲地抽泣着,接着道:“你認識她,那你一定知道阿姐在哪裏,一定要幫我告訴她,陌陽很想她,讓她早點回來。”
鄭京拾起衣服,過去拍他的腦袋:“喂臭小子,不許哭鼻子!”
“不要你管我,我娘親已經走了,爹爹天天冷着臉帶兵打仗,我只有阿姐了,我要她回來。”風蟬哭出了聲,一把推開鄭京,嗚咽地跑了出去,鄭京嘴裏哎呀一聲,伸手去拉他,沒成想慢了一步,撈了個空兒。
“大人,這小子總這樣,被将軍嬌慣壞了……”
“大将軍的女兒,不是已經死了嗎?”簡玉珩的聲音很小,幾乎是顫抖着的,鄭京撓頭道:“我也不清楚啊,那小風蟬和阮阮妹子是同胞出來的,聽人說他倆生的時候心髒就連在一起,後來分開的,大概是心靈相通,他說她沒死,天天和将軍犟嘴……”
鄭京後頭說的簡玉珩都沒聽進去,他這一刻只覺得自己被無形的牢籠圈住了,動彈不得,當時自己側軒門出逃,立在楊河河口上站了十天十夜,也沒等到她來,卻等來了愁容滿面的師父,他抱着她小小的屍首,迎面朝自己走來。
彎刀放在她肚子上,小小的身形軟軟地躺在師父的臂彎裏,只是再沒了呼吸,他張着嘴想哭,卻怎的也哭不出來。
他踉跄地過去,拿起壓着她的刀撇進了河裏,身上幾乎全是麻木的,他伸手,顫顫巍巍地,取下了她的面具,一張白嫩的臉上布滿了劍痕,血腥味兒登時沖頂上來,他蹲下身子,哇哇地吐了起來,直到把胃裏的東西全都吐幹淨了,才一頭栽在地上。
所有的一切都破碎了,他以為從那一刻起再沒有她。
此時的簡玉珩,眼睛裏頭一瞬間流露出來太多的東西,讓鄭京摸不到頭腦,只見他垂着頭,丢了魂似的發着呆,難道她,還沒死嗎,那又躲在了哪裏,為什麽不出來見他呢,他很想念她,難道她就不想嗎。
“大人,您怎麽了?”鄭京拉他的袖子,正要再說話,一道影兒跌跌撞撞地就沖了進來,竹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一把抓了簡玉珩的腿:“少爺,快回去看看吧,夫人她要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