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濁世佳公子(三)
林家的後宅裏騰出了一間空房,阮阮帶着一身的傷安靜地躺在屋內的大床上,旁邊是兩位大夫輪流搭脈。
“林大人,小小姐這一身都是皮外傷,最嚴重的是這斷了的胳膊。”
說話的這人是養在林家的老太醫,原本是服侍皇上的,前些年林記成頭疾複發,皇上直接大手一揮将這老太醫賜給了林家。
林記成的眉毛擰成了一個結,一身錦繡朝服還未換下,他剛剛下了朝,家丁來報說小小姐已經找到,心下一驚,扔了公文便來了後宅。
算算莞爾這丫頭今年也該十四歲了,可能是因為多年的窮困令她的身子發育的不是太好,個子在同齡人中不算高,一張臉也因為傷痛沒什麽血色。
林記成走到床邊去看她的眉眼,不由得小小地吃了一驚,這孩子當真像極了他,還有幾分像那楊湖湖畔的女子,他負了她,現如今他位高權重,卻還一直沒勇氣将她們接回來。
“老爺,這病人房裏陰氣重,您還是到外屋去等。”他那正牌夫人劉氏,嬌着一副嗓子推了推他的後背,若不是親眼看到,誰又能相信朝堂上叱咤風雲的林記成,回到家來卻是一個慫慫的,極聽夫人話的人,只見林記成點了點頭,轉身便向外屋走去,末了回頭又看了一眼床上的女孩兒,思緒不由自主地飛向了遠方的楊湖。
眉眼溫柔的女子手腕輕揚,柔柔清風中靠着他的胸膛,“記成,我猜一定是個女娃娃,我們叫她什麽好呢?”
林記成說好,“初見你時你一笑莞爾,我們便叫她莞爾吧。”
“都聽你的。”
林記成掩面坐在外室的矮凳上,比不上政堂上的心狠手辣,他在感情上一直都是優柔寡斷的性子,當初一心為了功名,在太子的推引下,迎娶當朝公主,在朝堂之上一展才華,卻失去了自己心愛的姑娘,直到現在才有勇氣,以一個噩夢為由,接她母女二人回家。
他回過神,眼睛往裏頭瞟,阮阮的胳膊被一雙粗糙的大手攥着,大夫的手法很是娴熟,上下摩挲了一通,惹得阮阮十分的舒服,就在阮阮想要把眼睛睜開,向那雙大手的主人表達一下感謝時,那人突然用力,将她的胳膊生生給接了回去。
這麽長時間過去了,原本已經不痛了的胳膊,被大夫這麽一接,那巨大的疼痛感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阮阮難過地張了張嘴,想要表達自己的抗議,卻不料這嘴一張開,苦澀黏膩的藥湯就直接灌了進來,一只柔軟的手拿着帕子,幫她擦掉臉頰上沾染的藥汁,邊擦邊小聲哭泣着,嘴裏不停地念叨:“這得多疼啊,多疼啊......”
罷了,也不用一直提醒她,本來都沒感覺了,她這一哭,又疼了起來。
阮阮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窗外已經堆疊了厚厚的白雪,她睡了三天,外面的雪也下了三天。
阮阮撐着身子坐起來,倚靠在床頭,她的腦子是大片大片的空白,一如外面大雪紛飛後留下的一地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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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您醒來了。”一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跑過來跪在她的身邊,腦袋上一邊兒一個梳了兩個發髻,前面有柔軟的碎發垂下來,映着她軟軟糯糯的小臉,十分地可愛。
“小姐?”
阮阮驚了一驚,從來都是她服侍別人的份,什麽時候輪到別人跪在地上喊她小姐,這一驚非同小可,震得她整個胸口都疼了起來,她的手扶着胸口咳了幾咳,喉間一股腥甜的味道傳了上來。
“您可別再受涼”,小丫頭趕忙站了起來,使勁兒掖了掖阮阮的被子,她覺得此時的自己就像一個粽子一樣,被包裹起來,就等着一會兒扔河裏喂魚了。
“小姐……”阮阮嘴裏反複念叨了幾次,破碎的記憶一點一點地拼湊起來,好像先是她被花燭誣陷,要将她抛屍荒野,然後得罪了那簡家的小祖宗,被他追殺,複又糊裏糊塗地成了林家的小小姐,名喚……名喚什麽來着。
“你,你叫什麽名字。”阮阮艱難地從被子裏掏出一只好手來,顫抖地指着眼前的小丫頭問道。
“奴婢名念夏,今後負責小姐您的飲食起居。”念夏笑,一如窗外純潔的雪花。
“那…我呢?”阮阮的手指彎了彎,指向了自己,她叫什麽,她忘了,當時她的腦子裏是極度害怕的,除了害怕自己會死之外,還怕那個躺在地上的少年流出的鮮血,寒冬臘月裏,是那樣的猩紅刺眼。
“奴婢怎敢直呼小姐名諱。”小丫頭又跪了下去,眼簾低垂,阮阮看不到她的神色,但她從有記憶以來就一直在簡家當差,不難想象這小姑娘臉上應是一通驚慌之色。
阮阮安慰她,“無妨,你告訴我,我叫什麽。”聲音很柔軟,很容易地就讓人放下了防備。
念夏襟着臉猶豫了下,還是小聲地說出了她的名字,“小姐名喚莞爾”
莞爾,林莞爾。
她沒有繼續問下去,找了些說辭讓念夏回去休息,自己一個人坐在床上,一只手臂将自己的身子環住,天氣很冷,屋子的火盆升的很旺,火光氤氲着,十分地溫暖。
窗子關的不嚴實,有風吹進來,火光搖搖晃晃地,印在了阮阮的眼底,她突然想到了什麽,把被子推開,光着腳下了床。
大戶人家的外室不讓升火,她比誰都清楚,而剛剛又見念夏穿的單單薄薄的,一定會凍壞身子,她得趕緊把念夏叫回來。
阮阮一只手搭在門轅上,剛要拉開,卻聽得外面一陣淩亂的腳步聲,還有男人咳嗽的聲音,阮阮手僵了僵,一時間吓得不敢動彈。
“念夏見過老爺。”
外頭的确沒有內室暖和,小丫頭抖着一副嗓子跪在地上,眼睛幾乎就是貼在了地板上,頭是一下也不敢擡,她哪裏這麽近距離地接觸過林家的家主,傳聞中的他殺伐決斷,是個不折不扣的鮮血枭雄,現在他就立在她的身前,穿着平常家居的衣服,一雙眼睛往內室裏望了望。
“念夏,莞爾怎麽樣了?”
老爺的聲音很溫和,一點也不像傳聞中的樣子,但念夏也并沒有因此放松下來,她擡了擡頭,目光躲躲閃閃地,鼓足了勇氣催促自己趕緊回老爺的話。
“回老爺,小姐剛剛已經醒來,大概是身子弱現在又睡下了,應該沒有大礙。”
念夏一口氣說了出來,身子像脫了力一樣軟綿綿的,她死命地穩住身體,不讓自己在老爺面前失态。
“睡了,睡了啊。”林記成念叨了幾句,尋了一個軟凳坐下,道:“今天左右沒什麽事,我便在這兒等一會兒。”
他的女兒,十四年未見,不知道她是否還願意喊他一聲爹。
屋子這邊的阮阮身子震了震,她想回去床上躺下,可腳上像是灌了鉛似得邁不動步子,她生怕自己動靜大了,讓外面的老爺聽見,只能順着大門蹲了下來,摒着呼吸聽着外面的動靜。
“禀老爺,外面有人求見。”林記成的貼身家仆走了進來,對着他稍稍作了一揖。
“叫他進來說,外面冷。”林記成直接越過家仆,向外面招了招手,一個個子不高的少年便走了進來,他跪俯下了身,對林大人行了大禮。
“你這臉上的傷怎麽弄得。”林記成見少年擡頭,一條猙獰的傷疤從眉梢滑至嘴角,是被皮鞭抽破後血肉綻出留下的傷疤。
“不礙事的,謝林大人挂心。”
阮阮差點發出一聲驚呼,趕緊用手堵住了嘴巴,這聲音熟悉的很,不就是簡家簡老爺新升的管事,那個駕車欲将她扔下懸崖的少年,風揚。
阮阮身子僵了似的,一時間吓得三魂六魄都飛了去,若是讓風揚看見了,跟林記成一說,以林記成的脾性,自己哪裏還能有命在,想到這兒,阮阮伸了伸手臂,用袖子抹掉頭上滲出的汗珠。
小姑娘一邊想着,一邊将耳朵豎起來貼在了門上,努力地聽風揚接下來的話。
“哦,你是說他簡家這兩天不太太平,怎麽個不太平法兒?”林記成伸手去拿茶杯,裏面空空的,并沒有茶,念夏眼疾手快地跑過去,給林大人燒了熱水,添了新茶。
“簡家出了兩件大事。”
風揚擡起手臂,豎起了兩根手指,接着道:“這第一件,怕是大人您也知道,簡家的老爺子在江南有一套房産,被人舉報了貪污,聖上嚴查後雖未懲治,卻給了他警告,這一舉動無非是在警告簡家不要再在朝堂上嚣張,故而之前和簡家交好的一衆老臣開始疏遠,簡家開始走下坡路,那簡老爺子愁的快要瘋了。而這第二件……”
風揚把一只手指掰了下來,低聲道:“簡家的小少爺三天前上山打獵出了事兒,撞到了頭。”
“哦?”林記成的眼睛眯了起來,那雙溫和的眼睛突然之間染了些戾色,簡玉珩那小子的母親蘇氏和自己夫人劉氏交好,那時候的簡家還風及一時,在那朝堂之上也是說一不二的勢力。
林記成曾攜劉氏到簡家做客,劉氏見那小兒子生的靈巧可愛,便想着兩家結秦晉之好,在劉氏的一通撺掇下,他直言簡玉珩那小子長大可以從他林家随意擇一位姑娘娶走,他本來就有些後悔,現在,簡家又出了事,簡玉珩竟然也出了事。
風揚看出了林記成眼中的憂色,勸慰道:“大人,如果您怕您府上的女兒遇人不淑,或是擔心簡家日後成不了氣候無法協助您,您大可讓那新回府的小姐去迎這門親事,這樣夫人也不會生出別的事端來。”
“也好。”林記成雖說不太舍得莞爾嫁走,但是現在簡家失勢,怕是那精明的劉氏也不願将她自己的女兒下嫁給簡家,自己忙于政事,無暇顧及林家,劉氏若是針對莞爾,他也沒什麽好辦法阻止,只能讓劉氏覺得莞爾有可用之處,才能保莞爾周全,他緊了緊袖口,又抿了一口茶,似是不經意一般地問道:“簡玉珩那小子現在怎麽樣了?”
“回老爺,撞到了頭,傷的很重,連帶着簡家的太夫人一起病倒了。”她那小孫子是她的命根子,受了那麽嚴重的傷,她心裏自然不會好過的。
太夫人病倒了,阮阮心裏咯噔了一下,扶着門轅的手一個不穩,整個人向前傾倒,那門吱呀地一聲開了,阮阮就這麽撲倒在了地上,一身的傷牽扯起來,痛的她喘不過氣。
“莞爾,有沒有怎樣?”
林記成心中大驚,趕忙扔了茶跑過來,一把将阮阮撈起來,抱在了懷裏,他的後背朝着風揚,剛好将阮阮的臉擋了個嚴實,林記成有那麽一點的慌,怕是剛剛他和風揚說的話,也都讓她聽到了。
林記成看着莞爾眼睛裏閃爍着的淚光,那一刻,他真的覺得,覺得自己實在是太殘忍了!
“我沒事兒,謝…謝謝林…謝謝爹爹。”這兩聲爹叫出來,叫的無比生疏,她自記事兒以來就一直養在簡家,從未喚過爹爹和娘親,而現在,男人寬闊的懷抱,以及一副憂心的神情,都讓她恍然有了一種家的溫暖。
“你回去吧,有事情及時回禀我。”林記成見莞爾醒了,也沒有耐心再和風揚說下去,草草地吩咐念夏送客,抱着阮阮走進了她的卧房。
他把女孩兒放在床上,把被子掖好,手輕輕地将她額頭邊的碎發在耳後。
“莞爾,你娘她昔日裏,可有提過我?”林記成的一張臉上盡是滄桑,他恨自己的軟弱,恨自己無能為力,縱使位高權重,也給不了她們一個安穩的家。
“她…她。”阮阮不知道該怎麽說,眼前的男人臉雖滄桑,但明顯的,那對眼眸裏,有着十足地渴望,他想知道她是否怨他。
“沒有,是嗎?”失望的神色寫滿了他的臉,他一瞬間蒼老了幾歲,鬓角若隐若現的白發,仿佛也在昭示着他已不再年輕。
“娘親她,她說她不怪你。”阮阮鼓足了勇氣,編了這麽一句話出來,說完便将被子蒙過了頭,一張臉滾燙滾燙地紅,她從不擅長說謊。
“她真的這樣說……”林記成的手顫了顫,那眼眶裏就快要溢出淚來,他的心,很痛,還不如她說她恨他,這樣他還能好過一點。
“那麽莞爾你先休息,爹爹去處理些事情,閑下來再來看你。”林記成起身就要往外走,沒成想手腕卻被一個軟軟的手握住。
“爹…爹爹”阮阮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但她并不想讓林記成離開,只得拉着他的手,遲遲不撒開。
林記成皺了皺眉,臉上稍稍帶了些疑惑,過了一會兒,又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麽似的,回身坐在了女兒的床邊,他的大手滿是寵溺地揉着她的頭發,道:“我的女兒可是在怪我剛剛輕易将你許配給了別人。”
阮阮心中一驚,若不是林記成提起來,她差點都忘了這一檔子事兒,聽他和風揚字裏行間的意思,大概是要将自己嫁給簡玉珩了,可那簡玉珩,對她來說實在是個煞神啊,自己害得他先是吃了一嘴泥,後又撞了車流了那麽多的血,這要是掉到他手裏了......
阮阮想都不用想,就能預視到自己悲慘的後半生。
阮阮使勁兒搖頭,“莞爾,莞爾不想嫁人,想一輩子跟着爹爹。”
至少林記成看起來不會傷害她,窮苦慣了的孩子,誰能給她一個安穩的家,誰就是她的天下。
“哈哈。”林記成的臉上突然展開了笑容,莞爾不想嫁,那是她沒見過簡玉珩,不知道他是多好看的一副模樣,等到了時候,讓她見上一見,自然會答應。
林記成笑笑,滿臉寵溺地揉了揉女兒的碎發,若是不說他就是林記成,怕是任何人都不會将此時正坐在床邊的他和那個殺伐果斷,心狠手辣的林大人聯系在一起。
“好好好。”他哄她道:“我的女兒不想嫁,那便一輩子跟着父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