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濁世佳公子(四)
春天從綠意斂斂的山頭中氤氲而出,那最後的一把雪實在是撐不住了,噗呲的一聲将冷面換做笑顏,大地褪下了地凍天寒的大衣,展現出一派春日的妩媚。
一陣悠揚的笛聲從遠處響起,渺遠地仿若來自雲端。
院落後的一處高牆上,立着一個身形欣長的少年,一雙判若桃花的眼眸流溢着別樣的光彩。
擡眸攏手,身上繞着若有若無的伴月花香,玉笛端在嘴邊,正要再奏,卻被院內的吵鬧聲打斷。
“念夏,念夏,你倒是使點勁兒,你看我剛剛推你推的多高。”
林家的水土無疑是十分養人的,一晃眼便有了兩年光景,此時的小丫頭身材長高了許多,一身淡藍色的長裙,裙擺曳地,雲帶輕束腰間,她修長的手指緊緊箍着秋千,衣袖處露出一小節手臂,白皙地像上好的羊脂。
念夏卯足了勁兒推,仰臉,正巧莞爾轉過頭來,朝她笑,碎發垂在額邊兒,一雙眼睛明亮,似有星河在內流轉,她很快又将頭轉了回去,故而沒能看到念夏一瞬間的失态。
牆上的人也怔了怔,随後牽唇一笑,姿容絕世,一霎兒之間,颠了天下的黑與白。
念夏像被攝了心神一般,久久沒能緩和,曾聽人說這世間的美人太多,大抵可分為兩種,一種是美在皮相上,雖說環肥燕瘦雖各有韻味,但大抵都是千篇一律的,而另一種便是美在骨子裏,美在她那舉手擡足一颦一笑,每一寸骨骼的移動都是一種別樣韻味。
良久才能回過味兒來,小丫頭的胳膊上使了勁兒,将莞爾推飛了出去。
“哇喔!起飛了,起飛了!”莞爾邊笑邊喊着,玩的是不亦樂乎。
已經過了清晨,春日裏的太陽雖不火辣,但也照的人發熱,莞爾的興致也漸趨闌珊,便擡手喊停了念夏。
秋千停下來,念夏站在一旁,微微地喘着粗氣兒,別看平日裏小小姐乖乖巧巧,嬌憨可愛,任誰看了都是一副極度讨喜的樣子,可這若是旁邊沒了外人而,她玩起來可是灑逸的很。
而且她本人似乎完全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她,不過也是,念夏盤算,宅俯院深,她性子灑脫,在林家這樣的高牆深院也算是能活出一身潇灑。
莞爾伸出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念夏辛辛苦苦給她描的眼妝,就這麽給擦花了,模模糊糊地一團黑印子攤開在臉上,她卻一副全然不知的樣子,依舊笑得像初春的桃花。
“小姐的妝花了,快和我回去補一補,今天老爺房上有客人來,會去參觀宅子,若是讓咱們這麽給撞上了,那實在是太失禮了。”念夏緊張地扯自家小姐的袖子,便要往屋裏走,哪料這一回身的功夫,頭上的兩個發簪就被莞爾一把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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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夏的長發飄灑下來,蓋住她小小的臉龐上,她先是吃了一驚,回頭看小姐,只見莞爾已經笑的彎下了腰,水靈靈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
念夏正要去搶,一陣窸窣的腳步聲響起,念夏看莞爾的眼神飄了飄,落在了她腦後,驚訝之色瞬間溢出眼眶,只見小丫頭當即板起面容,身子伏了兩伏,嗫聲道:“奴婢見過小少爺。”
“你少來這招了,你當我沒有上過你的當!”莞爾勾起嘴角,将下巴揚起來對着念夏,她一手叉腰一手拍念夏的肩膀,洞察一切的表情挂在了臉上,這丫頭越來越精了,竟然都學會拿小少爺來詐她。
“阿姐又在戲弄阿夏。”
稚嫩的童聲從她倆身後響起,一張猶帶着稚氣的白皙面龐,這孩子八·九歲的模樣,生的實在是玉雪可愛,眼睛開合之間,長長的瞳睫軟軟地貼在下眼睑上,讓人難以忽視他那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
那男孩兒明顯是有功夫在身上的,只輕輕一跳,便拿下了莞爾頭頂上的發簪,一瞬間墨色長發傾瀉而下,劃過脖頸散落在後背。
好一出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臭阿湛,快把阿姐的簪子還來!”莞爾轉過身來,一副長姐的威嚴樣子,佯裝盛怒,眉目緊蹙,瞪着已經跑出幾步遠的林懷湛。
林懷湛将那發簪拿在手裏晃了兩晃,嘴角上揚勾勒出一個十分欠揍的表情,“阿姐追上阿湛,便将發簪給你。”
“別跑!林阿湛,我讓你站住!”好一個螳螂捕蟬!她今天就要把這黃雀的毛拔個幹淨。
莞爾撸起袖子,一把抓了自己的裙擺別在腰間,朝着懷湛的方向就追了出去,剩下一臉無措的念夏站在原地,她擡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悠悠地嘆了口氣出來,老爺特意吩咐,今兒會有客人來訪,要是被客人撞見這麽一副景兒,非得把老爺那眉毛氣彎不可。
一通嬉鬧下來,莞爾的妝飾徹底花了,阿湛指着她笑,笑的十分嚣張,好幾次笑岔了氣。
“小少爺,您今天的功課可完成了?”
念夏沒辦法,只能将她這殺手锏拿出來,林懷湛臉上突然僵了僵,她也不懷好意地笑了,邊笑邊道:“再過小半個時辰,前宅的夫子就該給少爺們上完課,接下來,便就是來找小少爺您了。”
林懷湛的臉陡然間泛起慘淡的菜色,那些個兒蝌蚪一樣的文字對他來說實在是折磨,可夫子的課業不做完,就會加倍的罰,罰些體力倒也罷了,他最怕那夫子罰抄寫,千字文道德經輪着抄,那手都要斷在桌臺上。
“念夏,不如你和我走吧,給我當伴讀,幫我分擔些課業,等将來我長大,便娶你。”
阿湛說的很認真,白皙的臉頰上還憑空多生出兩團紅暈,原本還挂着笑的念夏一下子笑不出來了,神情也稍稍帶上了些忸怩,且不說阿湛小她不少,她不過只是一個丫頭,就算他應允,又怎敢高攀林府上的少爺。
“喂!臭阿湛,你休想從我這騙走念夏!”
莞爾一把将念夏撈過來掩在背後,神情高傲地審視阿湛,她将小家夥上下打量了一番,看的阿湛心裏直發毛,她早就看出來這家夥惦記着念夏,壓着他的話便說道:“等你什麽時候把道德經背下來,我什麽時候考慮帶着你的阿夏到你府上玩幾天。”
“此話當真?”林懷湛的眼底閃過一絲狡黠,他小手擎高,嘴裏發出了一連串的歡呼,樂巅兒地就跑回去背書了。
“傻小子,背十本念夏也不給你!”莞爾見他真去背了,不禁有些慌神,她對着阿湛的背影吐了吐舌頭,緊接着便一屁股坐在了院子的石凳上,這兩年來和念夏朝夕相伴,她是她最好的玩伴兒,任誰來給她要她也不會給的。
其實最重要的是,念夏會唱小曲,不像花燭唱的憂傷清厲,念夏的小曲唱的悠揚婉轉,曲調輕快,她已經習慣了每天晚上伴着念夏的小曲入睡,現如今誰把她要走了,豈不是要她這後半生在失眠中度過。
念夏的臉已經添了紅暈,她施施然走過來,拉了拉莞爾的衣袖,微微地将頭低了下去,竟是一副女兒家嬌羞的樣子。
莞爾不禁有些驚訝,她望了望念夏紅的像煮熟了的蝦子似的臉,又好氣又好笑地問了一句:“你不會真的想去給那臭黃雀做伴讀吧!”
“沒.....絕對沒有,我只是想提醒一下小小姐,前宅的夫子下課了,那蘇夫子也就閑下來了,您該練琴了。”念夏半響才把心神穩定下來,找了個幌子來分散自家小姐的注意力。
而很明顯,這招對小小姐也是屢試不爽。
“那個扶辰公子蘇染白?染白染白,他怎麽不叫染黑!”莞爾悻悻地嘀咕了這幾句,腦子裏浮現出她初見蘇染白的樣子。
那是她來府上兩個月左右,林記成開始為小莞爾尋一個教她琴棋書畫的師父,蘇染白是他世交蘇家的庶出兒子,從小喜愛游歷山水,性格潇灑自在,尤其是彈得一手好琴,他與蘇家的家主廢了一番口舌,騙着蘇染白到府上來教女兒們學琴,前宅的女兒們自小畫卷書香的,很快便入了門,只有莞爾一個人,還天天在古琴上瞎劃拉。
蘇染白來的時候,穿了一身出世的白衣,莞爾就歪着頭看着他,看着那欣長的身影從容走來,眉目雅逸,唇邊挂一絲淺笑,莞爾喜愛伴月香,滿屋子都是那沉沉郁郁的花香味兒,可蘇染白一路走來,隐帶新荷清香,眸光清掃莞爾,猶似隔水相眺空蒙缥缈。
“虛僞”莞爾咋舌,她看的那些話本子上,多得是驚世絕倫的美男子,可她最讨厭的,就是這種一身白衣飄飄衣袖決絕的假仙,世人皆愛牡丹,為何獨獨有人偏愛蓮,仔細想想,不過是得不到牡丹而自己尋得一番說辭,不是虛僞是什麽。
莞爾站起身子準備回去拿琴,雖然她很不喜歡蘇染白那一副出世的樣子,但她對着蘇染白三拜九扣認了師父,就必須得好好尊着。
她看了一眼念夏,眉梢一挑示意她趕緊回去,卻不料這小丫頭故技重施,眼神又飄到了自己身後,這次卻只是伏了伏身子,沒說話。
莞爾插起腰,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捏着嗓子太監似的對念夏說道:“阿夏你是想戲弄回來對不對,這回是誰來了?讓我好好猜猜,阿湛?爹爹?難不成是那個扶辰公子蘇染黑不成!”
“不才正是在下。”
山澗清泉掉落崖底溪流,濺起層層水花再結漣漪,那舒緩清涼的聲響猝不及防地響在莞爾耳畔。
蘇染白手上還做着一個噤聲的手勢,此時他移開了手,朝念夏點頭示意了一下。
莞爾渾身都抖了一下,胳膊懸停在半空中沒了動作,此時的她就像做壞事的小孩子被現場抓包,莞爾的心中仿佛有一萬只小獸奔騰,她身子僵硬地轉過來,複又僵硬地行師徒之禮,蘇染白卻只看着她笑,仿佛絲毫沒聽見她剛剛的冒犯之辭,袖口一拂,道:“瓢兒回房取琴來吧。”
“瓢兒是誰?”這裏除了蘇染白只有她和念夏,哪還有第四個人了,瓢兒......等等,他是在說自己了,自己編排了他個蘇染黑,他還她個林瓢兒。
莞爾音同碗兒,鍋碗瓢盆.....他倒是選了個好聽的念,怎得沒脫口叫她鍋兒,莞爾氣的錯着牙,這人太賊了,自己不過故意念倒他的名字,他這兒馬上以牙還牙。
“是,盆兒這就去取琴來。”莞爾嘴撇了撇,看都不看蘇染白一眼,轉身拉了念夏便往屋子裏跑。
蘇染白嘴角揚了揚,随手掏出自己的折扇,在眼前虛晃了兩下,掩住了自己繼續上揚的嘴角,冰消雪融一般地聲音複又響起在二人身後:“盆兒的妝可是要重新化化,不然我可沒心思教你彈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