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濁世佳公子(二)
一切發生的太過突然,簡玉珩誠然也沒反過味兒來,他手裏還拎着那獵來的兩只兔子,原本準備将它們放在馬車裏,免得一會兒下坡颠掉了,卻沒料到自己手還沒伸出來,一個人影尖叫一聲就飛了出來,直接将自己撲倒在地。
“嘶,你幹嘛。”簡玉珩的聲音清澈的像是九天之上的冰泉,但此時又明顯有些抖,他的薄唇微微開合,一雙滿載怒氣的眼睛盯着懷裏豆芽兒菜似的小人兒,剛剛她那像榆木疙瘩一樣的腦袋撞了他的胸口,疼的他幾乎說不出來話。
刺殺!簡玉珩一瞬間大腦空白,能想到的只有這倆字兒,他立馬把兔子撇到一邊兒,一個挺身紮馬,緊接着一套擒拿之術行雲流水般地就使了出來。
簡玉珩眉峰一挑,朝地上人道:“說吧,是誰派你來的。”他呼吸之間便已經壓在了阮阮身上,膝蓋頂着她後背,一條小胳膊給掰過來壓在腦後,骨骼崩裂的聲音響起,聽起來猙獰又可怕,可他卻仿佛很享受這個聲音,更加用力的往上掰了掰,緊接着就咔嚓一聲,徹底斷掉了。
“你倒是說話啊!”
以往那些話本子裏講的,英俊潇灑的俠客遭遇暗殺後,往往都會以洞悉一切的眼神看着刺客,然後沉着嗓兒冷着臉,幽幽地問一句,你的主人是誰,身下的人也必然是一副好漢饒命的熊樣兒,忙不疊地向他求饒。
可眼下身底下這小家夥,像個啞巴似的一聲不帶吭的,真是個榆木腦袋,連配合一下都不會,實在無趣,無趣。
半響過去,壓在身下的小豆芽兒還是不出聲,簡玉珩的手僵着,開始有些酸痛,轉念一想,怕不是自己力氣太大,把這瘦不拉幾的豆芽兒給弄死了。
像是隔空挨了一拳似得,簡玉珩身子一凜,立馬就緩了手上的力道,心裏也跟着泛起了嘀咕,他只要一想到祖母劈頭蓋臉的罵,那腦仁子子就刺生生地疼,他趕忙松了手,拎着小人兒的後衣領子把她提溜起來。
“噗,咳。”
阮阮剛剛被按在地裏,倉促之下吃了一嘴的黑泥,這好不容易把臉拔了出來,下意識地就往外頭吐,只聽噗的一聲響,那一嘴的髒泥別無餘地的,全招呼在了簡玉珩的臉上。
阮阮又是一聲驚叫,耳畔嗡嗡直響,她也顧不得肩上劇烈的疼痛,趁簡玉珩兩眼被泥糊住的功夫,一骨碌爬起來,扭頭就跑,幾近掙紮着逃出了他的魔爪。
完了完了!
阮阮每跑上一步,心裏頭就跟着涼一截兒,好死不死的,她竟然吐了簡玉珩一臉的爛泥,那可是前宅的小少爺,她們每天晚上茶餘飯後話本子的男主角,就這樣被她吐了一臉的泥,可但願他沒看着自己的臉,不然今後這天大地大,哪還有她的容身之所!
阮阮踉踉跄跄地,像個驚擾了獅子美夢的兔子,慌張地不知該如何是好,得虧了身子還有些靈巧,閃身進了茂密的樹林。
“你他丫給我站住別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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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玉珩的聲音炸裂一般回蕩在她身後的樹林裏,他整個人都燃了起來,太夫人懷裏嬌生慣養的少爺,什麽時候受過這樣的屈辱!
暴怒之下的小少爺一蹬腿跨上馬背,手裏的皮鞭展開,掄圓了胳膊往馬屁股上揮,那老馬當下痛的直甩腦袋,只見它呲着牙花子,尖利而又沙啞地嘶吼一聲,離了弦的箭一樣,甩開蹄子往外奔,直直地沖進了林子裏。
馬一利索起來,後面的馬車就顯得太過笨重,只見那車子卡在兩棵大樹之間,被迫和前面的瘋馬脫離開來。
“呼呼,呼。”
因着身子弱,阮阮沒跑出去幾步便已經精疲力竭,她用沒折的那條胳膊扶着樹,大口大口地喘息起來。
心底慌亂到了極致,阮阮回頭,那墨綠色的衣衫跳躍在樹林裏,馬蹄聲淩亂,正一點一點地逼近阮阮。
罷了,天命如此,死在前宅小少爺的皮鞭下,說出去也不是太丢人,他靠着樹坐下,手掌攤開,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心,唉,就是可惜了她這一雙手,從沒摸過錢就要死了,阮阮閉上眼,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可就是這一平靜,她才聽到自己那擂鼓一般劇烈跳動着的心髒,人到底還是懼怕死亡的。
“前面的人,快讓開!”
不止一匹馬的蹄聲響起,阮阮眼睛倏地睜開,從樹後面彈出半個腦袋來,這才看清了當下的局勢,此時此刻,在她的前方和後方,各有一匹瘋馬相對而來。
簡玉珩正駕着一匹瘋馬從東邊疾馳而來,但他那樣子顯然不懂得如何馭馬,阮阮轉頭,西邊迎面而來的,是一匹年輕的駿馬,後面還拖着略微小巧些的馬車,不知道那馬是否是受了驚,但此時坐在馬車上的兩人,無論如何也停不住那飛奔着的馬匹。
“你躲開!”
簡玉珩哪裏停的住這瘋了似的馬,胳膊胡亂地擺動了一通,于是乎,原本還有可能碰不上的兩匹馬,經過簡玉珩的這一通瞎指揮,正正好臉對着臉,風似的飛馳。
‘嘭!’
阮阮擡手,袖子緊緊将眼捂住。
兩匹馬撞得頭破血流,瞬間便倒在地上沒了呼吸,西邊那小巧玲珑的馬車也散了架,車底的橫梁飛了出來,撞到簡玉珩的頭,一下子把他的身子帶飛了出去,一時間鮮血直流。
“唔”阮阮蹲下,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此時的簡玉珩,就倒在自己腳下不遠處,他的臉上沒了血色,絕色的五官被鮮血蓋住,一雙胳膊軟綿綿地垂在身側,那一刻的她仿佛覺得他離自己很近,近到她一伸脖子便能感受到他微弱的呼吸,以及他身上那悠悠然的熏香味兒。
為什麽,他這副樣子,會讓她的胸口悶悶的痛,明明剛被他折了胳膊,可一看到他的血,她心裏的一個地方便蠢蠢欲動。
阮阮的手握了握,一瞬間空落落的,似乎少了什麽冰冷的東西,是什麽,是夢裏的那把彎刀?
原本坐在車上的兩人也朝前飛,不過那是兩個身強力壯的中年男子,且他們和簡玉珩不同,只是落在了相對較軟的草堆裏,看那樣子也只是受了些皮外傷,低聲咒罵了幾句後便站起了身子。
“大哥,快去看看車裏的……”摔在近處的那人突然想到了什麽,神情突然緊張了起來,另一個人也爬了起來,神情如前人一般凝重,他們朝馬車那邊望了望,橫梁抽離,馬車已經是一團廢墟,而那廢墟之中,流淌着幾縷棗紅色的鮮血。
“和可怎麽辦,如何和老爺交代。”矮個子的人哆嗦着,就快要哭出來。
“噓”個子略高些的男子一把撈過同伴的脖子,手掩住了他的嘴,他的眼神往阮阮那邊瞟了瞟,示意同伴往那裏看。
矮個子定定神,順着他的目光望了去,良久,二人發出了異口同聲的贊嘆,“像,真像。”
阮阮縮着脖兒,望着他們倆一步一步朝自己走來,她吓得往後退,身子撞在樹上,阮阮一個激靈,身子如驚弓之鳥一般跳了起來,掉頭就要跑,那兩人又如何能讓她逃了,粗糙的大手一把将她拉住,胡亂地在她臉上抹了一通,把那上面的髒泥抹掉,緊接着又發出了啧啧的感嘆。
他們二人此行是受了林家老爺的囑托,護送林家的小小姐回家,大致原因聽說是林家的家主作了個噩夢,夢見自己曾負過的一名女子被鬼附了身,搞得他一整天一整天地心神不寧,原本都被抛棄掉了的一對母女,就這麽被寫進了林家的族譜上。
本來是一件極為簡單的事兒,可他們此行正趕上山城瘟疫爆發,她那可憐的娘親已經沒了命,只剩下她一個人半死不活地,趴将在路邊,還是他們倆及時找到了她,這才令她多活了幾日。
沒想到下山的途中馬匹受驚,那本就羸弱的身子,此時怕是已經香消玉損了,不過還好,讓他們在這兒看見了阮阮,這小丫頭也不知哪裏來的,可看那鼻子那眼兒,就是說和林家的老爺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也不為過。
阮阮才被鮮血淋漓的簡玉珩吓的心驚膽戰,現在又被兩個魁梧的漢子擒住,小姑娘再也掩飾不住內心的恐懼,嗷的一嗓子便哭了出來。
這一哭哭的昏天黑地,饒是兩名壯漢也不禁慌了手腳,他們一人拍着阮阮的後背哄她,另一人弓着身子探了探簡玉珩的鼻息,見他還活着,便稍稍松了口氣,胳膊上一蘊勁兒把他拖起來,拉到了一旁的草堆上。
“小姑娘,你先停下來聽我們說,我們不是壞人。”
高個子的男子一通胡亂地哄,他從懷裏掏出早就涼透了的土豆,塞在阮阮的手裏,哄着她一口一口地往下咽。
許是食物由嗓子滑落進胃裏的感覺太過舒服,又或許是覺得他二人不會傷害她,阮阮的防備卸了三分,她漸漸地停止了大哭,不過還是小小地抽泣幾聲,以此來表示自己的害怕。
“你是誰家跑出來的丫頭吧。”那人将阮阮上下打量一番,很輕易地便得出了結論,見小姑娘點頭,那人溫和地笑了笑,接着道:“你可知道西邊的林家?”
她知道一些,東域簡家的太老爺曾為先皇的左丞,因着祖上的貢獻,簡家的後人也都封了不小的官職,簡家的家主簡召也在幾年前接任了左丞一職,而那西邊的林家,是新崛起的一脈氏族,原本只是前朝太子手下一介幕僚,後憑本事一步一步壯大,待到太子繼位時,便直接一紙诏書封了爵,是當今朝野之上,最受寵愛的一股勢力。
阮阮下意識地點點頭,擡頭正對上那人有些狡黠的目光,她突然好像意識到了什麽,當即又搖了搖頭,這一點一搖之間,惹笑了兩個男子,他們兩個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沖着對方微微點了點頭,複又扭過頭來,盯緊了坐在地上的阮阮。
“丫頭,你怕不怕死?”
自然是怕,阮阮耷拉着眼兒,拼了命地點頭,“怕,很怕。”
“可你看了我們的秘密,就不得不死。”那人眼底有戾色劃過,阮阮張了嘴又要哭,被他一把堵住了嘴。
“我有一個法子讓你活命,你記得,從今天起,你就是林家寄養在外的小小姐,老爺聽聞小小姐你病重,心急如焚,傳召你回林家,如果你想活着,便忘掉你以前的名字,以前的朋友,等你再醒來的時候你只要記得,你是林家的小小姐,名喚林莞爾。”
話音一落,一記幹淨利落的手刀招呼在阮阮的後脖頸上,眼前的種種場景,在那一瞬之間盡數被黑暗吞沒。
“大哥,這丫頭看着一點也不機靈,可不能讓老爺看出端倪來吧。”矮個子的男子看了看倒在地上的阮阮,他晃了晃她的肩膀,确定她已經昏睡過去,這才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活動了下自己的筋骨。
“無妨,就是這種膽小怕事兒的,才不會漏了陷,再者說正牌的小姐也從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況且這丫頭長的肖像老爺,任誰看了都不會過多懷疑的。”高個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給了他一些安慰,“我們只需要将小姐送回林家,剩下的也就不必在挂心了,也不歸我們管不是。”
矮個子突然沉默了,他再看了眼倒在地上的阮阮,內心竟又劃過劇烈的同情,這小女孩兒十四五歲的模樣,到了林家勢單力薄,若是不讨老爺喜歡的話,保不準要遭多少罪在身上。
“看她的造化了。”
幽幽地聲音升頂在林子中,複又沉沉地消散開,頭頂上是不是地有幾聲鳥鳴,将整個林子映襯的異常寧靜。
太陽就快要落下去,兩人不敢耽誤,一把将阮阮扛在身上,刨了土,将那馬車裏可憐的姑娘埋了起來,撿了一塊青石做成一個小小的墓碑。
“大哥,那小子怎麽辦?”
簡玉珩的身子在寒風中漸漸變涼,頭上的傷口被寒風凍住,血已經不往外流,但仍是昏迷不醒地躺在草堆上。
“他的身子骨好的很,一會兒自己就醒來了,你把外衣給他留下吧。”高個子的男子一眼便能看出簡玉珩是習武之人,身體素質相較于常人定是強上許多,那一點血還要不了他的命,只是這天寒地凍的天氣,他再在這兒躺上一陣,怕是沒被撞死也被凍死了。
“可這天兒,我沒了大衣也抵不住多久。”矮個子嘴撇了撇,一雙手戀戀不舍地解着腰間的束帶,他們一會兒送完人,還要原路返回他們的住處,這一路的嚴寒,也不是一般人能承的住的。
束帶解到一半,矮個子眼睛突然亮了亮,“不如咱們把這丫頭的外衣給了他吧,反正她一會兒就送到林家了,還怕她會凍死在那兒不成。”
高個子十分贊同地點了點頭,解了阮阮的外衣,蓋在一旁簡玉珩的身上。那外衣有點短,只能将将蓋到他的腰際,但這料峭的天氣,多一件衣服就是對生命的多一重保障。
風吹過阮阮的外衣,一股伴月香的氣味兒鑽進了簡玉珩的鼻子裏,若是仔細看簡玉珩的臉,便會發現他的嘴唇正發着異樣的青紫,他眉頭皺了皺,手指不可察覺般輕微地一顫。
“走吧,時候不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