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濁世佳公子(一)
楔子
“娘親,那個人怎麽一動不動的,一直坐在橋上。”小女孩兒糯糯的嗓音響起,她仰着臉兒,去拉娘親的衣角。
“大概在等什麽人吧。”女人摸摸孩子的頭。
“那人可真狠心,這樣的寒冬臘月……”
七天七夜,期限已到,她撐在橋墩上的手一揚,扔了手中染着血的彎刀,身子搖搖晃晃地,仿若毫無重量的紙片兒。
“娘親不好,她跳下去了。”
“真是可惜了,她還那麽小。”
冰冷的湖水四面八方地灌進口鼻,天空陰沉,漸行漸遠,卻遠不及她那顆冰冷的心,“戚觀郁,若有來生,只盼……”
只盼你我永不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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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家內宅前是一片空落落的院子,門口端立着一對石獅,其中一個眼似銅鈴面目猙獰,張了血盆大口立着,韻了一副氣吞山河之勢,而另一只卻低眉順目乖巧讨好,貓兒似的蹲坐,雖是石頭做的,卻讓人看了打心窩子裏頭暖和。
冬日的夜晚寒風呼嘯,一個小小的腦袋自那蹲着的石獅後冒出,漆黑的眼眸裏倒映出月亮的光澤,她稍稍活動了下筋骨,用早就凍僵了的手挑起身旁的夜燈,嘴巴張了張,小聲地嘟囔了一句:“怎麽總做這種夢。”
總夢見自己跳河死了,多不吉利,她吐了吐舌頭,抓緊石獅的爪子,從那石墩子上跳了下來。
石獅後頭是值夜人避風的好地方,那獅子蹲坐,前爪和身子連成一個窩兒,阮阮個子小,躬身一鑽,能擋大半的風雪。
每當阮阮站在這兩只獅子面前時,總能想起來簡家那嬌養慣了的少爺,簡家老爺有兩個男孩兒三個女孩兒,他排最小,是太夫人一手帶大的,故而也就最疼他,但久而久之慣的他沒了樣子。
在阮阮的印象裏,那位爺怒起來,就像左邊兒這獅子,怒發沖冠的一身戾氣,可趴在太夫人床邊兒撒嬌時,又像極了右邊兒這個,軟榻塌的沒有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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纨绔子弟罷了,除了那一副好長相,當真是一無是處。
此時已是深夜,風聲烈烈,吹在人臉兒上刀割似得疼,阮阮從外頭回來,放下手裏的夜燈,反複揉搓自己凍僵了的雙手。
阮阮轉了一圈,給屋子裏的燭臺換上了新蠟,太夫人今天去了廟裏祭拜,又偶遇了這樣的寒風天氣,怕是今晚不會回宅子裏住。
想到這兒,阮阮露出了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一屁股坐在床上,踢掉帶着冰碴子的靴子,露出一雙凍成紫紅色的腳,小丫頭腿一盤,兩手鞠起來,呵上幾口熱氣兒。
暖暖活活的,點上個火盆就更好了。
擱往常,太夫人是絕對不允許在外室燒火盆的,可現在天高皇帝遠的,阮阮才不管那些個規矩。
屋子裏火光葳蕤,阮阮滅了火折子,揚起一雙腳在火盆子上顫悠,等再過半個月就到了年底,工錢發下來,就可以買一雙棉鞋,如果有富餘,就扯上幾尺棉布,求管事給做個花襖,開心兒地過個年。
阮阮坐在床上,咧着嘴直笑,前幾年管事兒說她小,做不了值錢活不給工錢,今年是她第一次領,真想早點聞聞那銅臭味兒,是不是真和花燭說的似得那樣誘人。
冷風透過窗戶的縫隙,毫不留情地吹進來,此時的後宅沒打燈,幾顆星子零落灑在蒼穹之上,襯着下頭的是一派死氣沉沉的寂靜。
“花燭,花燭?”阮阮坐了一會兒,才從外面的冰天雪地中緩過來勁兒,屋子裏火燭快要燃盡,她站起身準備去換一根,然而就是這一起身,阮阮才突然意識到這太夫人房裏,仿佛過分地安靜了些。
按理說這換班之際,花燭應該和自己接個頭再走,可她在這兒坐了也有一會兒子了,遲遲不見她露面,這丫頭可不像自己,花燭她做事素來謹慎小心,是萬萬不會做這種欠考慮的事。
可阮阮找了一大圈也沒找着,就在她要放棄了的時候,低沉的嗚咽聲一陣一陣地,從太夫人的內室中傳來,阮阮心一凜,原本放松下來的神經,一下子又緊繃起來。
怕不是這月黑風高的,屋子裏還招了賊。
阮阮吓得轉身便要去喊人,可哪料剛一回身,內屋的門倏地打開,腳步聲急促,兩只冰涼的手拽了她後衣領,一卯勁兒将她掀翻,連拖帶拽拉進了屋子。
“啊!”阮阮一聲尖利的驚叫破口而出,情急之下抓了手邊案幾上的雞毛撣子,閉着眼朝後頭一通亂打,邊打邊在嘴裏罵着:“臭毛賊,壞毛賊,好手好腳,正經事不做,學人家做賊!臭毛賊!壞毛賊!正經事不做......”
“別打了,是我!”花燭的聲音滞緩了很久才進了阮阮的耳朵,阮阮的後衣領被松開,站不穩,一下子跌坐在地上,細看那臉上,還挂着因害怕溢出來的淚珠。
她在這裏做什麽,這可是太夫人的內室,除了每日的例行打掃,外人是絕對不可以随便進來這裏的,而現在花燭她不僅堂而皇之的進來,還将自己也拉了進來。
“唔!”阮阮一手捂嘴,纖細的手指朝花燭的身後指去,花燭的身後,散落着一地的玉渣,再看花燭的臉,完全是一張因害怕而有些扭曲了的陌生臉孔,她原本姣好的面容,此時竟憑空挂上了幾分憔悴。
阮阮嗓子被扼住了似得,發不出聲說不來話,傻愣愣地望着那渣子。那可不是一般的玉,那是太夫人的小孫子,在她壽辰上親手捧上的禮物。
是個用和田玉制成的茶壺,阮阮曾在服侍太夫人就寝時看着過,她還記得那晶瑩剔透的壺身,恰到好處的紋路,以及上面提的字,她不太認識,只知道那上頭龍飛鳳舞的字跡,是出自前宅小少爺的手。
“你碎了太夫人的......”話還沒說出口,阮阮的嘴立馬就被花燭堵了起來,花燭大她兩歲,個子比她高出不少,此時的花燭卸去了所有的柔弱外表,一個反手鉗制住了阮阮的身子,任她如何掙紮也逃不出她的控制。
“唔,你要做什麽!”
話音剛落,花燭的手淩空舉起,一記手刀朝阮阮的脖子橫劈下去,突生的變故也打了花燭一個措手不及,她知道,這事兒瞞不過阮阮,便只能出此下策。
阮阮在失去意識前只記得這一句話,是花燭貼在她耳邊說的,她的聲音從來都是好聽的,所有她認識的丫頭裏,花燭的小曲兒唱的最有韻味,而此時,這副好聽的嗓子正顫抖着對她說:“你莫要怪我。”
可又如何能不怪?
寒冬料峭,冬梅卻在白雪中綻放,這樣一派生機盎然的景象,是阮阮平日裏最愛看的,可此時,小丫頭被蒙着一雙眼睛,雙手反綁着,扔在了破破爛爛的馬車上。
馬車一開始還很平穩,但過了一會兒便開始劇烈颠簸起來,好像是在走山路,阮阮只覺得自己小小的身子馬上就要晃散,好久沒進食的胃也開始泛着酸水。
然而眼前,未知的恐懼占在了主導地位,她也顧不上自己的難受,絞着手,奮力掙脫腕上的繩子。
這繩子一定是花燭綁的,倉皇之下綁的極不精細,花燭恐怕也覺得阮阮的小身板兒受了她全力一擊,不會太早醒來,于是沒在這兒費心思,阮阮挺了幾下身,繞開了手上的繩子。
拿掉嘴裏塞着的東西,一陣惡臭飄進了她的鼻子裏,阮阮幹嘔了下,跪在車內直起身,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她撩開一點前車的簾子,探了探頭,露出一雙黑溜溜的眼睛。
禦馬的少年是老爺房裏新升的管事,名叫風揚,常聽人家說他一直貪戀着花燭的姿色,怕是花燭随便給他一些甜頭,他就能幹出現在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而她所在的馬車,現在正馬不停蹄地往山上走。
一股從未有過的涼意從頭頂蔓延到腳趾,堪比她每一次值夜的風雪,涼涼的将她浸泡起來,這真的是一條死路,花燭和這少年,竟然是想将她直接送下懸崖嗎!
一陣惡寒後,阮阮撐着身體,挪到馬車後面的位置,小手挑開簾子,看了看車後飛馳一般驚掠過的樹木,那寒風呼嘯而過,擁擠着吹進車裏,阮阮不禁整個人都抖了一抖,太快了,這樣的速度,跳下去滾上幾滾,也會是個非死即殘的下場。
“該死!”阮阮小聲地咒罵了一句,花燭那樣一個八面玲珑的人,老夫人若是先聽了她只言片語,怕是再不會相信自己的話了,眼下一定要趕緊回去,趕在太夫人祭拜完之前回去。
“停下!車停下來!”
阮阮詫了下,這本是她想喊出來的話,不知是什麽人幫她喊了,禦馬的管事皺眉,手腕一翻,将馬車換了一個方向接着朝前飛馳,不理那喊叫的少年。
阮阮扒開簾子,朝前望了望,并沒有人,她目光随着剛剛的聲音尋了去,這才看清楚了,在她斜上方有個一身墨綠衣衫的少年,他正倒挂在一棵老槐樹上,左手握着皮鞭,右手提着剛剛獵到的野兔,這樣狼狽的樣子,顯然是中了別的獵人的陷阱。
“我是簡家小少爺簡玉珩!我現在命令你停車!”少年左手手臂一震,皮鞭的那一端脫手而出,劃破風的縫隙,發出刺耳的聲響。
少年的鞭子打的很準,一下子就抽到了風揚的臉上,一道紅痕立即便顯了出來,順着眉梢一直到嘴角,立着皮開肉綻的一道鞭口。
“嘶!”風揚擡臂控馬,他這才看清楚,那挂在樹上的少年不是別人,正是前宅的小少爺,太夫人的掌上寶,原本飛馳着的馬車也快速停下,阮阮一個不穩向前倒,撞在堅硬的車壁上,額角一陣火辣的疼痛傳來,幾滴血珠滑落,緩緩地在眼前彙成一片殷紅。
她再沒力氣支撐起自己的身體,俯卧在馬車上,恍恍惚惚地睡了過去。
簡玉珩被放下來,一把将手上的獵物扔給風揚,緊接着便皺起眉活動了一下手腳,許是挂的時間太長了,他全身的骨骼都發出咯咯的輕響,吓得風揚一個勁兒的往後縮,腦袋快要埋進前胸裏。
在這個毀屍滅跡的當間兒撞見小少爺,實在是倒了八輩子血黴,現在就祈禱這簡家的纨绔少爺千萬別上他的馬車才好。
“我認得你,你是爹房裏的管事,你還幫我們撿過風筝。”簡玉珩一雙略顯妩媚的桃花眼上下打量着風揚,末了,他薄唇上揚,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救了我,明兒來我的房裏領賞。”
“風揚謝過小少爺。”
此時的風揚一張俊俏的臉上還淌着血,簡玉珩卻是一副完全不在乎的樣子,将手裏的鞭子一折,塞進懷裏,邁開步子奔着風揚的馬車就走了過去。
“等等……”風揚像是意識到了什麽,一雙眼睛裏突然寫滿了恐懼,他追了兩步,一把抓住了簡玉珩的手臂。
簡玉珩本來走的好好的,被風揚這麽一扯,差點一個踉跄摔在那山溝子裏,他穩了穩身子,原本無比溫和的一雙眼睛眯起,轉頭朝身後的風揚狠狠地瞪了兩瞪。
風揚被他瞪了個透心涼,像是有人将一盆冰水澆到他頭上一般,他這才發現自己還抓着小少爺的衣袖,吓得趕忙松了手,抖着一副嗓子,膽怯地說道:“少爺您不能上這馬車。”
“哦?我簡家的車,你能坐得,我坐不得?!”暴戾的神色劃過簡玉珩的眼底,他轉過身一把推開風揚,簡玉珩年紀比風揚小,可簡家的少年自幼習武,那臂力不比風揚差上多少,再加上風揚根本沒有防備,直接被簡玉珩推翻在地,他一雙腿軟軟的,半天都沒能坐起來。
見識了風揚的弱,簡玉珩一臉不屑地搖了搖頭,移步過來往地上唾了一口,只見他附下身子,一把抄起自己打來的野兔,對地上的風揚說了一句:“車歸我了,你便自己走回去吧。”
“咯吱,咯吱。”馬車再次運轉起來,卻比剛剛的速度慢了幾倍,阮阮手肘撐起身子,再一次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她的身子已經接近疲憊的頂端,仿佛一張拉滿了的弓,緊繃的太久了,随時都會斷掉。
纖小潔白的手輕輕地撩起簾子的一角,禦馬的少年已經換了人,那人背對着她坐的很直,控馬的胳膊十分地僵硬,阮阮看不到他的臉,只能看見那修長挺拔的身形,那一頭墨發被羊脂玉做的發簪束起,衣領微敞,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頸,乍看他的皮膚,竟比那羊脂玉都要細上三分。
阮阮的嘴唇張了張,她不難想象,這少年轉過頭來會是一副怎樣驚天地泣鬼神的好看模樣。
簡玉珩輕輕地啧了一聲,頭向一側轉過來了少許,阮阮趕忙蹲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裏面的心髒仿佛因為剛剛的震撼而漏跳了拍。
這不是太夫人的心頭肉,簡家前宅的小少爺簡玉珩嗎!
她曾見過他一面,那時正趕上陰雨天氣,太夫人腿不好,犯了舊疾,簡玉珩來探望被太夫人留在了後宅過夜,那天就是自己領着他去後宅的空房!
驚訝之餘,阮阮突然想起來自己的處境,她被誣陷碎了太夫人的茶壺,那玉壺正是簡玉珩捧上的,正好借此機會和他說清楚,洗了自己的冤屈。
像是垂死的駱駝看到救命稻草一般,阮阮的臉上突然綻放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左邊臉上有個小小的梨渦,消冰融雪一般地甜美動人。
等等,她好像把重點放錯了!
阮阮擡到一半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她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的想法有多荒謬,前面坐的是集簡家所有寵愛于一身的小少爺,他可不是善茬,向來脾氣古怪,沒人能摸透他半分,現如今打碎了他的玉壺,豈不是等同于自尋死路。
讓太夫人發現,興許只是将她打一頓趕出簡家,要是讓他本尊知道了,那一手淩厲皮鞭招呼上來,她哪裏還能有命在。
那就只能跳車了,淚光閃爍着在眼眶中打着轉,小丫頭吐了一口氣,牙床緊緊咬住,一副慷慨就義的表情挂在了臉上。
罷了,馬車速度也不快,與其等着被小少爺發現,不如趕緊跳了這車來的痛快!
做好了決定,阮阮将自己的下衣擺揉成一團,塞在束腰的帶子裏,一左一右地撸起袖子,平平穩穩地走到車尾,以一種壯士斷腕般的慷慨情氛一把撩開馬車的後簾,眼閉心橫,膝蓋一彎,毫不猶豫地縱身躍出。
可阮阮不知道的是,她這猝不及防的一跳,吓壞了剛準備撩開車簾的簡玉珩。
那張美玉一般的臉一瞬間花容失色,他連閃身都沒來的及,就被那一團淺色的影子撞了個滿懷,巨大的沖擊力直接将他的身子帶倒,順着向下傾斜的山坡滾了幾滾才停下來。
“嘶”阮阮倒抽了一口涼氣,着實她也沒能料到,迎接她的并不是荒蕪的山道,也不是堅硬到能将她撞得頭破血流的石頭路,卻是一個柔軟的帶着熏香味兒的懷抱,她擡頭,入眼的是簡玉珩那張美到令人無法自拔的臉。
可正是這張美到不像話的臉,此時此刻卻比那猙獰的石板地面,還要恐怖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