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邬引玉病得頭暈目眩, 擡手試了額頭,溫度似乎比平時還要高上一些。
她腦子鈍歸鈍,卻不是轉不動,上了樓說:“勞煩魚老板幫我看看。”
魚澤芝跟着進了書房, 在邬引玉打開電腦後, 才明白, 原來這個“看”,指的是看監控。
監控裏邬引玉自顧自地往外走, 走得是慢,但手足擺動并不呆頓。
對自己, 邬引玉自然有足夠的了解, 雖說她屢次夢游, 但絕非是被邪祟附身。
按了暫停後,她指着屏幕裏自己的影像問:“我這是被下了傀術麽。”
就差指名道姓了, 數遍整座叡城, 在傀術的造詣上,五門魚家稱第二, 那是沒人敢稱第一的。
“你在懷疑我。”魚澤芝幾乎沒有猶豫,用平靜得毫無波瀾的聲音說。
誰懷疑誰呢,邬引玉心道。
她本以為這人會和她虛與委蛇一下,沒想到這麽直接,索性搖頭說:“會傀術的又不只是魚家,我不敢懷疑, 只想拜托您幫着看看。”
魚澤芝就站在邬引玉的座椅後,頭一低便能迎上對方挑起的目光。
不得不說, 邬引玉那雙眼在含着笑時, 當真像有萬千情鐘, 能勾着人去順她的意。
“不是傀術。”魚澤芝別開眼。
她伸手越過邬引玉肩頭,握住鼠标,重新點了播放鍵說:“傀有多種,紙人傀,屍傀,死靈傀,操縱活人的懸絲傀,若是用在你身上,那就只能是懸絲傀儡術。”
邬引玉颔首,下巴一努,示意魚澤芝繼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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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澤芝只好道:“懸絲傀術破綻太多,畢竟軀殼裏還帶着生魂,生魂一掙紮,此傀術必會敗露。”
“要怎樣才會不露出破綻?”邬引玉凝視着屏幕。
“那就麻煩了,一是傀心甘情願,二是亂其心志,毀其念識。”魚澤芝往前一靠,半個身貼上椅背,說:“你可有遺漏什麽記憶?”
“沒有。”邬引玉把鼠标從魚澤芝手裏挖出,拖了進度條,拉到她從卧室走出去的那刻,從頭看起。
“如果這是傀術。”魚澤芝收回手,“那得是連魚家也望塵莫及的。”
邬引玉心神不定地往後一倚,把晨起時沒有挽起的頭發随意往身前撥,“那麽厲害的嘛。”
“你還覺得是傀術所致?”魚澤芝問。
“只是懷疑。”邬引玉往桌前靠去,手肘一屈便支起下颌,字斟句酌道:“我昨晚又做夢了。”
“夢見什麽。”魚澤芝順其自然問。
邬引玉扭頭看向身後的人,輕悠悠開口:“魔佛,雖不像我畫裏的有三頭六臂,但她承認自己修的是惡道,您說她會不會真的存在于世,就是她操控着我在夜裏夢行。”
她衣領的扣子沒系好,時冷時熱的,叫她渾身難受,她擡手挑起那扣子,手指從頸下刮了過去,又說:“她還說什麽小世界白玉京的,我根本聽不懂,她是不是想占我軀殼?”
魚澤芝抿緊嘴唇,半晌才撥開她捏在扣子上的手,幫着她系上了,還把撘在椅背上的毯子扯下,往她身上一裹,語氣平平說:“你記得她的模樣嗎。”
“看不清,她站得好遠。”邬引玉這句倒是實話。
這日日發夢的,她想不明白都難,其實她壓根沒覺得自己是被邪魔操控,之所以夢游畫魔佛,怕是那團墨氣在護她、助她,在引着她想起一些事。
只是在那個叫白玉京的地方,她好像真的殺了衆佛陀,佛陀裏有魔佛不假,這次不管五門有沒有遭殃,魔佛定都不會善罷甘休。
所以她得尋個法子,讓夢裏那被蒙騙的紅衣人知道,真的有魔佛在作惡。
她心底那彌天大霧好像影影綽綽地掀開了一個角,這……似乎就是她來此的目的。
魚澤芝若有所思地捏緊了那張薄毯,緊得讓邬引玉的脖子有點兒勒。
“魚老板?”邬引玉幹咳了兩聲,咳着面上泛起緋色,一雙多情的眼變得濕淋淋的。
魚澤芝彎腰逼近,盯着邬引玉的眼問:“要去整理神堂麽,昨晚把靈牌放亂了,該去收拾收拾。”
“聽起來,魚老板才像是邬家人。”邬引玉咳得停不下來,以至于笑聲也變得稀碎無比。
“對于過世的人。”魚澤芝站直身,“是該敬一敬的。”
邬引玉扯開裹在身上的毯子,懶散得好像提不起勁,說:“那麻煩魚老板再等等,我去換件衣服,要是穿着睡袍去擦靈牌,那可就是大不敬了。”說着,她慢吞吞往外走,自顧自回卧室去了。
進了屋,邬引玉便收斂起嘴角笑意,立在門邊注視了那道門縫好一陣,過會兒呼出一口熱氣,軟綿綿地走到床邊。
她拉開床邊的抽屜,又打開衣櫥,甚至還拉開落地鏡,查看起擺放在後的保險箱。
很明顯,這些東西上都有被觸碰過的痕跡,抽屜裏的蓮紋紅玉往旁挪了半公分,而衣櫥裏,有一角裙子布料被夾在門上,保險箱倒是沒被動,但鏡子的角度卻略微有變。
或許就是在昨夜,魚澤芝悄悄地翻了她的卧室。
在她的認知裏,魚澤芝不該有這樣的習慣,也不該是這樣的人,比起好奇,魚澤芝更像是在找什麽東西。
可是,找的是什麽呢?
不是魚澤芝不小心,而是邬引玉太過小心了。
邬引玉平日裏雖然散漫随性,卻習慣于留心身邊一切,不論是物,還是人。她總是能對周遭事物保持興趣,似乎有一腔燒不完的熱忱。
好個魚澤芝,送她來邬家,還要緊緊盯着,是生怕她又殺害什麽小悟墟的佛陀嗎。
邬引玉掀開床褥,果不其然,在床板的夾縫間找到了一只紙人。
那紙人是用金箔紙剪出來的,上邊還用墨汁和血畫了眉眼,打了腮紅,比起上回随意撕出來的,這一只可太靈動了些,至少是有鼻眼有嘴巴的。
幸好這紙人還沒被附上“東西”,如今是動不能動,邬引玉裝作不知道,又把它放了回去。
她鋪好床褥,坐在床邊喘氣,嘴唇白得瘆人,偏偏眼鼻泛紅,一股子楚楚可憐的勁全冒出來了。
知道魚澤芝還在外面等,邬引玉仍是不緊不慢地換了衣服,換的是長袖子的旗袍,但那半透的袖管有跟沒有一樣,又是單圓扣和黑白山水紋。
在穿着上,她的愛好總是很單一。
魚澤芝還在書房坐着,聽見那邊傳來關門聲才站起身。
邬引玉沒盤頭發,她腦袋沉,這頭發一盤起來,就像墜了千斤石頭,索性任其披散。
“魚老板久等了。”她扶着欄杆,走路像在飄。
魚澤芝拉住她的手,被入手的滾燙驚得微微一頓,詫異問:“燒得厲害?”
“有點。”邬引玉語氣淡淡,不太在意。
“藥在哪裏?”魚澤芝轉頭,左右尋找。
“一會兒讓董姨拿來就好。”邬引玉抽出手說。
魚澤芝多看她兩眼,不一會,手背就被一團燠熱裹起。
是邬引玉的掌心。
邬引玉發着燒,掌心也燙得很,細長的手指虛虛覆着魚澤芝的手背,五指就撘在對方指縫間,要扣不扣的。
魚澤芝一頓,淡聲問道:“我去幫你拿藥麽。”
“不用,魚老板的手好涼,借我用用就好。”邬引玉裹上魚澤芝的手指,卻沒蹭着一點紙屑。
沒過一會,她就興致缺缺地收了手,明知道那麽精致的紙人不可能是當場撕出來的,而她房間裏的剪刀又沒被動過。
上回在外面時,魚澤芝哪有随身帶什麽小紙人,這次卻明顯是有備而來。
“你太熱了,我的手可當不了這藥。”魚澤芝一撚手指,似是在感受餘溫。
“管它呢,這會兒舒服就成。”邬引玉說。
“強忍不适,能舒服到哪去。”魚澤芝淡聲。
邬引玉慢吞吞往外走,打開了神堂的門。
從她記事起,神堂就不曾有過這麽淩亂的時候,靈牌随意擺放着,就連靈案上的果蔬也滾得到處都是,祖宗們要是沒走,這會兒指不定已經謾罵起來了。
她掖着裙擺爬上桌,按着順序把靈牌一塊塊擺正,放置靈牌時,還特地再看一眼牌上刻痕。
那葫蘆塔剎的圖案還在,一點也沒變,所有靈牌上的刻痕真的全都一模一樣。
魚澤芝點了香,卻沒有躬身作禮,直接就插進香爐裏。
擺放整齊,邬引玉筋疲力竭地坐在靈案上,沖魚澤芝勾手。頭發昨夜未洗,還帶着久盤落下的卷曲,烏黑一團撘在頸邊,恰她面色慘白,像從兩際海裏爬出來的豔鬼。
多少人聽說邬引玉會去萃珲八寶樓小坐,撞破頭也想讨到一張內樓的貴賓票,就為了被她勾上一勾,可想而知,邬引玉這張臉有多漂亮。
“魚老板,借我撘一下肩。”邬引玉咳得嗓子眼冒火。
魚澤芝定定看了她數秒,才很吝啬地走近一步,恰好能容她伸手撘住。
邬引玉按着魚澤芝的肩往下躍,一個趔趄差點撞了出去,說:“我看呂老和封老一時半會是不會過來了,我想去醫院一趟。”
“剛才還不願吃藥,現在就願意去醫院了?”魚澤芝神色平靜,話裏卻帶了幾分質疑。
邬引玉靠在魚澤芝身上緩了口氣,聲音悶悶地說:“剛不是在擺靈案麽,累着了,這才覺得我應該去醫院一趟,拖着這病體,要是誤了事,可就不好了。”
她仰頭意味深長地問:“魚老板,您說是不是。”
魚澤芝能說不是麽,眼前這人站沒站相的,就好像她避開一步,對方就會自己倒下。
她沉默一陣才說:“我帶你。”
“不用,現在邬挽迎不在,邬家得有人看着才行,只能勞煩魚老板了。”邬引玉還安排上了。
這話說得也在理,在司機來了後,魚澤芝只能看着邬引玉上車離開。
坐在車上,邬引玉呼了一口氣,嘴裏好像沒什麽味道,這才想起出門時忘帶煙杆了,随即,她的念識裏浮現出一股香——
那浸透了整串菩提木珠的香火味。
真的很帶勁,很好聞。
這天清晨,邬挽迎依舊起得很早,他出去時發覺書房的門微敞着,便小心推開門縫,意外地沒見着邬引玉的人影。
為此,他還特地在家中找了一圈,不知道邬引玉後來是不是回房間睡了。
在去公司的路上,他忽然掉了頭,轉而開向翡園。并非他主動要去,而是因為他在半路上接到了宋有稚的電話。
生前,邬其遇便是個極優柔寡斷,行事瞻前顧後的當家,那時旁人都以為他和宋有稚成不了事,畢竟宋有稚表面上看起來性子溫和,內裏卻犟得很,和邬其遇明顯是反着來的。
偏偏這兩人還真走到一塊兒了,旁人都當邬其遇才是愛得深的那個,哪想,他走後,宋有稚哭得也跟丢了半條命,神志還出了岔子。
到了翡園,邬挽迎還沒把車停好,就看見宋有稚急不可耐地迎了出來。
老則老矣,宋有稚風韻猶存,只可惜比年輕時憔悴了許多,好像沒了生氣一般。
她攀住邬挽迎的手臂,氣喘得不大順,反複朝翡園正門望去好幾眼,才急躁地問:“我給你的照片,為什麽讓她看見了?”
邬挽迎愣住,沒想到邬引玉已經來過一趟,關上車門說:“媽,進屋說。”
宋有稚欲言又止,只好帶着他進屋,順手給他倒了一杯溫熱的茶水。她端杯的手略微發顫,好像又發病了。
邬挽迎看得心驚,皺眉問:“引玉什麽時候來的?”
“前些天。”宋有稚神色慌亂,眉眼間盡是愁緒,長鼓一口氣,說:“我知道封家和呂家都丢了孩子,也聽說了那天呂家扶乩所示,你告訴我,近來還發生了什麽事?”
她一頓,聲音掐得極細極輕,似是怕被人聽見,說:“她是不是,又夢游了,又畫東西了是不是?”
邬挽迎本想瞞着,但宋有稚眼裏全是憂思,目光又甚是急切,他索性尋了個隐晦些的說法,“是有這些事,但終歸不是因為邬家和引玉,五門會處理妥當的。”
“不是因為她?”宋有稚瞳仁微聚,如受了一驚。
邬挽迎很短暫地愣了一下,穩住神色說:“您在怕什麽,和那些照片有關嗎?”
宋有稚動了動唇,喉嚨憚避緊縮,以至于一個音也擠不出,不光是身,還是心,都好似在阻止她道出心裏所想。
“媽,我多少猜到一些,但我不明白。”邬挽迎注視着宋有稚說:“既然引玉不是邬家人,你和爸又不是那麽待見她,那為什麽還要把她留下養大。”
宋有稚張開嘴,眉眼因用力而緊皺,她猛地往後一仰,像極脫水而無法擺尾的魚。
邬挽迎連忙在桌上翻找,問道:“您的藥在哪。”
宋有稚擺手,過了好久才攀住邬挽迎的手臂。
邬挽迎翻找藥瓶的手随之頓住,回頭說:“那時候,我告訴你們引玉有些古怪,你們卻說那是因我做了噩夢。”
宋有稚別開眼,眸光閃躲。
“那時候你們就瞞我許多,引玉到底是怎麽來的,二十三年前借宿的女人是怎麽一回事。”邬挽迎看向宋有稚的腹部,哽結在心般頓住數秒,又說:“我真正的妹妹,去了哪裏?”
宋有稚捂住臉,眼底畏憚愈來愈深,一雙眼近乎失神。
邬挽迎知道自己問急了,陡然收聲,把茶水遞至宋有稚唇邊。
他向來是旁人口中冷面閻王的樣,若讓他放緩神色,他也不知該怎麽放,只好說:“我不是逼問,您要是不願說,那就……不說了。”
宋有稚摸向腹部,緊緊閉上眼說:“妹妹是死胎。”
邬挽迎手心冒出薄汗。
“引玉。”宋有稚過了許久才睜眼,下定決心般目不轉睛看着邬挽迎,終于吐出聲:“是那個女人在二十三年前帶來的。”
邬挽迎抱住顫抖的母親,後知後覺自己也無法平靜,問道:“那個女人為什麽不在照片裏,是因為……”
宋有稚靠近邬挽迎的耳朵,低語道:“她來時就不是活人啊,她到邬家,就是為了托孤。她不是人,她托孤的孩子能算人嗎?”
“不是活人,那是鬼祟?”邬挽迎瞳仁一縮。
“我和你爸爸,都弄不清她到底算什麽。”宋有稚刻意壓低的聲音顯得沙啞無比,卻還是溫溫柔柔的,“我已經記不清她的模樣,但她身上有一塊玉。”
“什麽玉?”邬挽迎追問。
宋有稚猶豫了許久,不大篤定地說:“猩紅血色。”
邬挽迎立即想到了魚澤芝,他可不就在魚澤芝腰側見過一塊紅到極致的玉麽,但二十三年前的女人又怎會是魚澤芝。
魚老板可是魚家的人,再者,她和邬引玉同齡,也才二十來歲。
上車後,邬引玉還真去了一趟醫院,去的還是市一,她特地上樓看了呂三勝一眼才去挂號。
不過她沒有進屋,只是站在門外看,畢竟屋裏除了那位護工外,還有呂家的人。
呂三勝的軀殼顯然還是活的,只要能找回他的魂,這人便還有睜眼的機會。
在吊完水後,邬引玉去了萃珲八寶樓,樓中今日沒有拍賣計劃,理應是不迎客的,但因為邬引玉身份特殊,所以那扇門還是為她敞了。
萃珲的經理姓周,此前在電話裏和邬引玉聯系的便是他。
周恪然給邬引玉倒了茶,因為鏡片太厚,顯得他一雙眼格外小,他奉承一笑,那雙眼徹底看不見了。
邬引玉端起抿了一口,開門見山道:“我要見你們老板。”
“我們老板他……”周恪然眼睛猛轉,笑呵呵地說:“去外地啦,沒個十天八個月的不會回來。”
邬引玉面上卻沒有遺憾之色,眼往上一挑,笑得有點狡黠,像是在勾人入彀,說:“那不正好,你悄悄打開靈衹齋的門,借我用一用。”
“邬小姐,這、這您得跟我們老板借呀。”周恪然面色一怵。
邬引玉慢聲細氣地說:“你們老板上月就不在叡城了吧,你私自做主把第二枚蓮紋玉佩給了魚老板,這事兒你們老板應該還不知道吧。”
周恪然幹笑了幾聲,本還想找個借口,哪料被邬引玉一睨,徹底說不出話。
邬引玉笑了,“別以為我不知道,這樣的處理方式可不像你們老板,你啊,悄悄收了魚老板給的錢吧,她給了你多少?”
周恪然哪還敢在邬引玉面前耍小聰明,當即把靈衹齋“借”了出去。
靈衹齋不是用來放貴重物品的,這地方在萃珲八寶樓的地下,是萃珲老板用來修行的。
邬引玉借靈衹齋,是想知道,她到底是誰。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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