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葫蘆塔剎的刻痕是在靈牌底部, 圖案小,痕跡又極淺,若非拿起來細看,還真留意不到。
邬引玉哪知道這回事, 下意識看向邬挽迎, 卻見邬挽迎也滿臉驚詫。
塔剎, 魔佛,還有上回扶乩時肅穆沉重的鐘聲。
憑借這些, 邬引玉已能斷定,偷吃神堂裏貢香的, 一定就是她夢中從未現過身的魔佛!
傳言塔剎與天相接, 能借此與神靈通話, 在以前便聽說有巫觋借葫蘆塔剎問天。但後來,坑蒙拐騙者越來越多, 一個真相也随之浮出水面——
這世上根本沒有神仙。
于是, 便不再有人借葫蘆塔剎問天了。
邬挽迎搖頭:“在這之前,我根本不知道靈牌上有這樣的痕跡。”
“所以, 此前你們根本不知道有陰邪之氣潛進神堂?還是說,有,但你們沒當一回事。”呂冬青冷聲質問。
“沒見過,不知。”邬挽迎氣息已亂,卻還是老實回答。
邬其醒惴惴不安地盯了片刻,伸手問:“可否容我一看。”
呂冬青把懷中雜亂的靈牌交了過去, 神色難看道:“你也看看。”
邬其醒先看的竟是邬其遇的靈牌,兩人到底是兄弟, 雖然争搶了一輩子, 但還是有些情誼在的。他看邬其遇的靈牌下沒有痕跡, 稍稍松了一口氣,才接着查看起其餘靈牌。
餘下那些,有的有印記,有的沒有,有印記的全是老一輩。
看完,邬其醒望向靈案,皺眉問:“那其他的靈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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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冬青雙掌合十,語氣沉沉地說了一句“多有冒犯”,然後才搓搓手繼續查看。
邬引玉也在邊上翻,但因為靈桌又寬又高,其上放置的是祖上好幾代人的靈牌,那中間和最上邊的,得踩到桌上才夠得着。
她脫去那小貓跟的鞋,正要掖着裙擺往上爬,就被魚澤芝拉住了。
魚澤芝拉住她的裙擺,皺眉說:“讓其他人來。”
“我來。”邬其醒把懷裏的牌位遞了出去。
邬引玉伸手接住,不客氣地說:“勞煩二叔。”她把靈牌挨個放到桌上,只剩邬其遇的還在手上捧着,心裏還挺不是滋味。
她喊了邬其遇二十來年的“爸爸”,到頭來,不光稱呼喊錯,連身世也變得撲朔迷離,甚至,觀宋有稚那态度,就好像邬其遇是她害死的一樣,當真不是滋味。
明明魔佛和二十三年前的女人也摻和其中,害人者再怎麽也不該算到她的頭上。
越看心裏越是犯堵,邬引玉幹脆放下了邬其遇的牌。她看魚澤芝站在邊上沒有要幫忙的意思,幾步靠近,壓着嗓說:“您說,有沒有可能是留下印記的東西想吃人,但那團墨氣救了他們。”
“不生不死,尚不能斷定是‘救’。”魚澤芝淡聲。
邬引玉自知擺脫不了那團墨氣,只能想方設法替對方洗清嫌疑,但說是“救”,其實連她自己也不信。
“也是。”她哼笑,“不過,這葫蘆塔剎一定和呂家扶乩時的鐘聲有關吧。”
“或許。”魚澤芝話本就不算多,如今更是少得稀奇,眉心還緊颦不松。
邬引玉放慢聲音,顯得悠哉悠哉,“有鐘聲,又有葫蘆塔剎,在常人看來,這些可都是邪祟不會碰的,您說……”她調子拉得老長,明目張膽地打量起魚澤芝的神色。
“你想說什麽。”魚澤芝轉頭,沉着的目光沒有絲毫要動搖的跡象。
邬引玉擡手掩在唇前,說:“您還記得吧,趙姨傳出去的謠言,她說我上了吊,還在牆上畫畫那事兒。”
“記得。”魚澤芝語氣淡如水。
“世上會不會真有魔佛?”邬引玉問出口。
魚澤芝那漆黑瞳仁好像茫漠大海上的游船,遽然閃顫,說:“萬一是其他邪祟造假?鬼怪可是很聰明的。”
“也有可能。”邬引玉笑了,目光投向靈案,依舊覺得此事就是魔佛所為。
邬其醒上了香又三拜九叩,終于赤腳上桌。他心裏委實沒底,原以為是這兩兄妹能力不足,應付不得,如今他才明了,邬家是真的鬧了怪事。
他那點兒想落井下石的心思徹底沒了,在檢查了牌位後,眼底驚詫之色越來越深,險些忘了呼吸,一張臉憋得時白時紅。
“怎麽樣?”呂冬青腿腳不便,只能站在底下問。
邬其醒把那些有葫蘆塔剎刻痕的靈牌遞了出去,一聲不吭又繼續查看,最後交出去的靈牌得有十餘塊,全是高祖父輩往上,往下的無一例外都無此印記。
往上的那些先祖,不論是壽終正寝,還是因病因故,竟都擺脫不了此印記。
邬引玉是二十三年前來的邬家,那時是邬其遇當家,本以為怪事應該是從那時候開始的,沒想到,事情發生得比她料想的還要早。
高祖父輩往後的三代人全都避過了此災,如今魔佛又冒出頭,一定和她的出現脫不了關系。
“那些也是我的……”呂冬青驚詫道:“爺爺輩了。”
封鵬起難以置信,“可是在那個時候,我可從來沒有聽說五門發生過類似的怪事。”
邬其醒從靈案上下來,他手軟腳軟,翻下桌時差點跌了個大跟鬥,唇色慘白着問:“這些印記一定是最近才出現的,此前我爺的牌位是邬其遇親手刻的,不可能會留下這樣的印痕。”
“邬家的靈牌,都由家主親手雕刻。”邬引玉走上前,将靈牌上的印記一個個比對,愕然發現,所有葫蘆塔剎竟長得一模一樣,一點沒差!
就算是打印,着墨也會稍有不同,這樣的相似程度,已經比得上那兩塊蓮紋玉佩了。
邬引玉看得心驚肉跳,目光一動,側身看向魚澤芝。
魚澤芝還在目不轉睛地打量靈牌上的痕跡,面色中也有不解。
“五門到底招惹了什麽東西。”呂冬青握緊拐杖。
邬引玉試探般低頭,往刻痕上聞,一股子腐臭味,像爛掉的菜葉子和放壞的肉糜。
她驀地轉頭,簪子差點戳上魚澤芝的臉,連忙張開五指往簪子上一裹,說:“一樣的。”
“和香灰裏的一樣?”魚澤芝聽明白了。
邬引玉颔首。
呂冬青和封鵬起是琢磨不出結果了,看邊上那兩人在打啞謎,皺眉問:“看出什麽了?”
“這些刻痕不光一模一樣,好像連味兒也很相近。”邬引玉說。
邬其醒離得近,率先嗅了起來,不解道:“不就是木頭味麽。”
呂冬青也跟着吸了幾下鼻子,果然沒聞出那股邪祟味,按起眉心說:“我看引玉你也乏了。”
“是累了。”邬引玉作勢笑了。
夜已深,再這麽熬下去,怕是到淩晨也找不到答案。
兩位老人都已是心力交瘁,邬挽迎怕極他們出事,幹脆道:“二老今晚要不就暫住在邬家,時候不早了,明天我再讓人查查這葫蘆塔剎。”
“歇了吧。”邬引玉也說。
眼前只有這法子了,呂冬青和封鵬起只好同意。
邬挽迎讓新來的董姨把客房收拾出來,那董姨雖然好奇,但一句也沒問。
算起來,邬其醒搬出老宅已有三十年了,如今又住在這裏,心中感慨萬千,在門外站了許久才進屋。
等安頓好兩位老人,邬挽迎才說:“你們也早點歇,這事……急不得。”
邬引玉在客廳裏抽完最後一口煙,把煙杆往桌上一擱,朝坐在沙發另一側的魚澤芝看去,一眼就看到對方腰側的玉。
紅得毫無雜質,雕得又精細,确實是漂亮的。
魚澤芝……該是喜歡的吧,否則怎會在拿到手的第一日就往身上系,如今重回手上,又佩戴着不願取下。
可夢裏那玉碎聲,當真是叫人難過。
“魚老板今晚還回去麽。”邬引玉問。
“不留我?”魚澤芝似乎在笑,但眉眼間帶着疏遠。
邬家的客房也不是應有盡有,一時間少了三間,哪還騰得出來。
“留不住了。”邬引玉站起身,把桌上屬于魚澤芝的車鑰匙抛了過去,說:“您自個兒開車回去?”
“夜很深了,路上不安全。”魚澤芝說得委婉,坐立着不帶動彈,那姿态格外端莊板正,不像拒絕,倒像在脅迫。
邬引玉哧了一聲,好整以暇地看她。
魚澤芝又說:“如今恰好四門俱在,不論發生什麽,也方便商量,我這一走……”
“行了。”邬引玉索性走到魚澤芝身後,往沙發上輕手一拍,說:“那要委屈魚老板在我的房間暫歇一宿了。”
“你呢。”魚澤芝問。
“我去書房将就。”邬引玉聳肩,不以為意道。
邬引玉沒有和人共寝的習慣,再說,她幾乎夜夜都會做夢,夢裏要是做出點什麽事,可不好解釋。
正好她卧室裏沒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借魚澤芝睡睡也無妨,要真讓魚澤芝打地鋪,倒是邬家招待不周了。
于是魚澤芝住下了,換的睡衣還是邬引玉此前洗了沒穿過的。
邬引玉那房間常年放熏香,帶着股淡雅清新的茶味,混着點兒甜,聞起來令人昏昏欲睡。
魚澤芝是睡得好了,房間的主人卻在書房裏做了一宿的夢。
夢裏又是白玉京,她在成林的塔剎中游走,好像丢了方向,走得昏頭轉向也沒走出去。
既然是在塔剎林了,自然望得見參天的佛像。
佛像裏傳出震耳鐘聲,聲音來得突然,震得她雙耳嗡鳴,差點就地倒下。
四周再無他人,停在塔剎上的飛鳥聞聲振翅,蒙天的鳥影使得此地剎那一暗。
佛像的腳邊站着一個朦朦胧胧的身影,那人說:“我從小世界來,恨遍身邊所有人,修的是惡道,費盡心思才走到這白玉京。我來時在那裏埋了惡根,以便有源源不絕的陰氣供我修煉,壞嗎,是不是壞透了?可是,你就至善至純嗎,我知道你在觊觎什麽,你心裏全是貪念!”
塔剎,惡道,此人就是偷吃香的魔佛吧?她出自五門高祖父那一輩,恨遍的身邊人便是五門。
邬引玉意識到自己身在夢中,揚聲發問:“你是誰!”
四周立刻傳來回聲。
你是誰——
是誰——
誰——
邬引玉如堕身雲霧,只覺得不論是在夢中,還是現世,她所見所感俱茫無涯際。
是啊,她是誰?
從夢裏驚醒的那刻,她渾身拔涼,眼前模模糊糊,隐約覺得眼前景象有點陌生。
她周身又乏又累,有種沒休息好的沉重感,盯睛一看,才發現自己不是在屋裏,而是……站在湖岸邊。
天蒙蒙亮,此時的湖畔自然是涼幽幽的,她就穿着睡袍,周身不涼才怪。
腳下一片黏膩,她低了頭才知道自己竟連鞋也沒穿,此時趾間全是濕泥。
怪事,不擰自己一下還真就不知夢裏夢外了,她痛得嘶出聲,才勉強接受自己“夢游”的事實。
還好這邊住戶少,清早沒誰會跑來這邊晨練,除了監控,大概沒人見得到她。
邬引玉挪動發麻的腿,往邊上的石凳上一坐,累得直喘氣,想不通墨氣引她出來是為什麽,總不能是為了跳湖。
她往太陽穴上一按,使不上勁地揉了幾下,想到呂冬青和封鵬起還住在邬家,趕忙走了回去。
昨夜睡得晚,呂冬青和封鵬起都還沒醒。
進了屋,她蹑手蹑腳走進浴室沖洗雙足,洗好便回到書房,查看起從昨夜到今晨的監控。
監控壓根沒壞,那是邬挽迎編造的謊言。
可以說,像邬挽迎這樣格外正直又泥古不化的人,想要他造假,那可是比登天還難。
邬引玉很輕地嘆出氣,她越發不希望邬挽迎出事了。
視頻裏,她果然是親自走出家門的,赤着雙足,慢慢悠悠走遠,再遠些就看不見了。
看完,她立刻關掉電腦,躺在飄窗上小憩,睡得迷迷糊糊時,突然聽見敲門聲。
邬引玉煩悶起身,開門便看見魚澤芝站在門外,似是有話要說。她一愣,睡眼惺忪地問:“魚老板起這麽早?”
聲音一出,竟啞得不得了。
邬引玉鼻子一癢,連忙側過頭,打出了一個噴嚏。
魚澤芝眼裏有一瞬的怔忪,此前不論碰上什麽事,她可都沒有露出過這樣的神情。
邬引玉甚至有種,自己合該身強體壯、百病不侵的錯覺。
她走去扯了紙巾,很輕地擤了一下鼻子,扭頭說:“我讓董姨多備了早餐,但現在還早,董姨應該還沒醒,魚老板要是餓了,得先忍忍。”
“不是。”魚澤芝側身朝外,說:“我看到樓下有幾個足印,特地來問問。”
邬引玉光是把自己的腳洗幹淨了,卻忘了這茬,眨巴眼問:“什麽足印?”
“泥腳印。”魚澤芝補充道:“從門外進來的。”
“進賊了?”邬引玉故作不解。
“那還不趕緊看看,家裏有沒有丢東西。”魚澤芝語調平平。
邬引只好說:“我沒必要偷自家的東西。”
“這是你感冒的原因?”魚澤芝皺眉。
“瞞不住您。”邬引玉退開兩步。她早給魚澤芝看過自己“夢游”時的監控,這事兒沒什麽好瞞,尋思着也許還能詐魚澤芝一下。
“什麽時候的事?”魚澤芝踏進房門,順手把門關上了。
邬引玉坐到飄窗上,又扭頭打了個噴嚏,說:“大概兩個小時前,我從家裏出去,一路走到了湖邊。”
“什麽感覺?”魚澤芝扯了張紙,往她手邊一遞。
邬引玉伸手接住,猶猶豫豫吐出一個字:“累?”
魚澤芝很淡地笑出聲來,看向邬引玉的雙手,又問:“這回畫畫兒了麽。”
“我在湖邊擱哪兒畫?”邬引玉頭昏腦脹的。
魚澤芝看她眼梢洇紅,神色也迷迷瞪瞪,好像沒睡醒,沉默了數秒問:“回你房間再躺一會麽?”
“魚老板不睡了?”邬引玉打起哈欠,眼一潤,連望過去的目光也是濕盈盈的。
“我慣了,醒了就睡不着。”魚澤芝說。
邬引玉不再客氣,無暇思索夢游的事,雙足綿軟地走回卧室,往床上一倒。
魚澤芝跟過去給她關好門,自個兒下樓去了。
躺下後,邬引玉聞到一股香,那氣味和她的卧室格格不入,像是廟宇裏守着清規戒律的僧尼才會沾染的氣味。
她睜開眼,循着那氣味逐去,看見了魚澤芝遺忘在她桌上的菩提珠串。
那珠串看似戴了許久,珠子被盤得光滑,氣味像是在香爐裏泡了百八十年。
邬引玉拿起來細聞,竟覺得這氣味比她新得的煙絲還要帶勁。她周身一輕,如受洗滌般,松了珠串往床上一縮,沉沉地睡了過去。
呂冬青和封鵬起是在早上七點多醒來的,所以邬引玉又多睡了兩個小時。睡醒下樓,邬引玉發現那兩位老人的神色都不太對勁。
地上倒是幹幹淨淨,泥印已不知所蹤。
邬引玉下意識朝廚房看去,不知道泥印是不是董姨擦的。她正打量着,耳邊“叮”一聲響,是魚澤芝用勺敲了碗沿。
魚澤芝狀似不經意,睨她一眼便往嘴裏送了一勺粥。
邬引玉回過神,把手裏那串菩提珠串遞了出去,說:“這是魚老板的吧。”
“是我。”魚澤芝伸手去接,下颌暗暗往外微努。
邬引玉了然,地板是魚澤芝擦的。
在桌的呂冬青和封鵬起俱是神色沉沉,連邬其醒也沒吭聲,好像揣着心事。
“呂老和封老昨晚睡得好嗎?”邬引玉拿勺的手一頓。
呂冬青艴然抿唇,過了一陣才說:“我倒是希望昨晚沒睡好。”
“發生什麽事了。”邬引玉心如鼓擂。
沉默了許久的封鵬起涼着聲說:“雨燕……失蹤了。”
雨燕是封鵬起的小孫女,在邬引玉的印象中,那丫頭去年剛上高中。
邬引玉捏勺的手略微一抖,她索性把勺松開,兩只手交疊着往桌上一撘,“昨夜的事?”
“封家有人趕到雨燕學校了。”封鵬起面色凝重,“可是據學校說,雨燕昨晚沒有離校,我們看了監控,監控裏她的确沒有走出宿舍,她有室友說,早上醒來時就沒看到她了。”
也就是說,封雨燕平白無故地消失了。
邬引玉猛咳了幾聲,手心全是冷汗,不由得想到那團墨氣,故作平靜地問:“學校裏都找過了嗎?”
封鵬起丢了個孫子,如今又丢了孫女,和呂冬青一樣滿心憋悶,兩眼緊緊一合,說:“找過了,不在學校。”
半晌,他站起身,朝呂冬青投去一眼,又說:“我和呂老得去雨燕學校一趟,你們留在這裏,如果……出了什麽問題,記得電話聯系。”
“我一起去。”邬其醒連忙說。
三人一走,邬家就只留下邬引玉和魚澤芝。
感冒後,邬引玉沒什麽胃口,如今聽說封雨燕失蹤,更是食不下咽。
她伸手往魚澤芝面前的桌上敲了敲,使眼色說:“魚老板跟我來一下。”
“一下?”魚澤芝存疑。
邬引玉病得口舌發幹,舔了下嘴唇說:“那,兩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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