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陽壽未盡, 那就是命不該絕,既然如此,魂魄理應還在陽間,怎麽會找不到?
呂冬青赤目圓瞪, 一顆近要沉至谷底的心狂蹦不已, 終于又活了過來。但他哪敢掉以輕心, 看樣子,呂一奇和呂三勝怕是碰見了一些連判官都琢磨不透的東西。
聽判官那麽說, 封鵬起也微松肩頸,那一洩氣, 差點沒能站穩, 幸好有邬其醒在後面扶着。
判官還在緊盯冥簿, 唰唰往後翻了幾頁,“待我查看三人命數所歸。”
三本冥簿紙頁翻飛, 在翻到後面某處時, 他猛一擡頭。
呂冬青怔住,詫異問:“大人有何發現?”
“你說。”判官沉聲問:“他們失蹤了?”
呂冬青連忙回答:“明确來說, 是呂一奇和封慶雙消失了,呂三勝的魂靈不知所蹤,軀殼還在醫院裏躺着。”
“不可能。”判官厲聲。
呂冬青又心亂如麻,“難道他們失蹤一事在冥簿上未有記載?可、可冥簿也會過錯嗎?”
判官不應聲,在場的人都心知肚明,冥簿要是出錯, 那天怕是要大亂。
呂冬青急張拘諸,顫聲說:“可是舍孫當真音訊全無, 我們試盡了所有的法子, 俱是一無所獲!”
判官坐正身, 面前三本冥簿仍在嘩嘩翻動,書頁動如紙蝴蝶。
冥簿上記載的都是人間祿食命運,什麽吃喝來去俱在冊中,密匝匝全是所怨所求。
翻到最後一頁,書冊遽然合上,判官冷聲說:“若非有變,此時呂一奇本該在和友人喝酒,呂三勝安然入夢,而封慶雙合該在料理事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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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顯然,這些都不是,關于他們的種種已與冥簿有了極大的出入。
判官猛一甩袖,案上三本冥簿飛了出去,歸回到原先所在的抽屜裏,木格哐一聲合上。他轉而擲筆,那筆在半空懸了一圈,攤開了一團墨跡。
這墨色叫邬引玉看得心一凜,可她鼻翼微一翕動,便知道不是她以為的那樣。
凝于半空的壓根不是她知道的那個“墨”,此墨有形而無味,寡淡如水。
半空中那灘墨跡幻化作銅鏡一面,濃黑的鏡面如迷霧初散,變得幹淨明亮。裏邊似有事物扭轉,隐約能看見湖岸和屋宅。
等鏡中畫面緩緩顯現,邬引玉目光一僵,險些魂飛魄散。
那湖岸和屋宅如此熟悉,可不就是邬家麽。
呂冬青、封鵬起和邬其醒紛紛朝她看去,一是錯愕,一是震驚,一是不解。
這麽看來,其實扶乩警示并未出錯,呂三勝的魂真有可能在邬家,只是……為什麽會找不到?
邬引玉面色煞白,直勾勾盯着鏡中的房子,慢聲說:“我不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
鏡中景象未能再前進一步,不論判官怎麽發力,都不能再靠近寸厘。他連忙收回判官筆,不大篤定地說:“那是搜魂指向之處,但那裏好像存在着詭谲之物,三人與現世的聯系已被分割開來。”
“大人也不知道那是什麽?”呂冬青心急如焚。
判官沉默片刻,坦白道:“不知,待我查明,定會告知諸位。”
眼看判官要揮手将他們送離,邬引玉神色微變,她還沒有借到判官之力,看來還得另找時機。
五人眼前一晃,睜眼時哪還在什麽兩際海,分明已回到呂家。
邬引玉睜眼就丢開了手裏的紅繩,三兩步從香案前退卡,轉而解下挂在腰側的煙杆,像上瘾那樣手忙腳亂地撚了些煙絲。
她還在回味判官的話,在她此前的認知裏,判官該是無所不能,哪料,連判官都不知道正在撒野的墨到底是什麽。
它當真厲害,無法無天了。
民間故事裏雖然常有仙神出現,但下地多年,她只見過陰差和判官,從來沒有見過什麽神仙,就連旁人家中的“家仙”,其實也不過是精怪鬼祟所化。
也正是因為如此,她才屢次懷疑夢中白玉京是不是自己臆想出來的,如果天上仙真的存在,如今他們又會在哪。
邬引玉推開火柴盒時,無意讓火柴撒了滿桌,正想撿起,邊上伸過來一只手,替她把火柴一根根撿起,重新塞回盒裏。
回到陽間,呂冬青的精神氣好像又耗盡了,腿腳又變得和此前一樣,得杵着拐杖才能走動。
他睜開渾濁的眼,朝邬引玉投了過去,艱難道:“引玉,我知道此事不該是邬家所為,既然連判官都無能為力,想來邬家也受其迫害。”
“多謝呂老理解。”邬引玉垂下眼,看着魚澤芝用幹幹淨淨的手點燃了火柴,把窩中的煙絲點着了。
點煙這活兒,可以說想有多親密,就能有多親密,偏偏魚澤芝眼裏沒有波瀾,好似只是順手而為,并未夾雜一點私人情緒。
封鵬起長吸了一口氣,注視着邬引玉道:“引玉,看來我們還得去邬家一趟,深夜打擾,多有得罪。”
邬引玉還在看魚澤芝的手,全然忘了煙絲被點着這事兒。
魚澤芝撥了煙杆的紅穗子,說:“不抽一口麽。”
邬引玉輕輕吸了一下,看到自己張口吐出的煙圈,沉悶好像随之化去了一些。她搖頭說:“是邬家無能,愧不敢再當五門之首了,明明鬧事的東西近在咫尺,卻不能将它擒獲。”
“五門齊心協力,便沒有什麽做不到的。”呂冬青說得輕松。
“呂老所言極是。”邬引玉颔首,轉身說:“這回無暇收拾房屋,還盼諸位莫要嫌棄。”
出了門,魚澤芝還在看邬引玉,看得邬引玉脊背發涼,那點審度的神色,還挺意味深長的。
邬引玉只覺得自己好無辜,明明那些夢不是她樂意做的,那來去無痕的墨氣也不是她主動請進屋的,偏偏好似一切怪事都與她脫不了關系。
她扭頭說:“魚老板在想什麽?”
“在想……”魚澤芝難得遲疑。
邬引玉眉一擡,差點惡向膽邊生地朝魚澤芝臉面呼出煙氣,她打趣道:“在揣摩我的想法?”
魚澤芝沒應聲,只是移開了目光,要坐進自己車裏。
邬引玉擡手往魚澤芝車門上一撐,硬是不讓對方關攏車門。她就在門邊懶懶散散站着,那身旗袍襯得她身段極好,大有一同擠進駕駛座之勢。
“幹嘛不說話,有心事?”她低頭追問。
魚澤芝一只手撘在安全帶上,下颌微微上擡,“心事誰會沒有,邬小姐沒有嗎。”
遠處呂冬青道:“引玉,帶路吧。”
邬引玉放開魚澤芝的門,等那門關上,彎腰往車窗上一敲,說:“我的事情都寫在臉上,哪像魚老板,秘密多着去了。”
車窗緊閉着,魚澤芝合該聽不清車外的人在說什麽,偏偏她聽得一清二楚。
待到邬家,已是深夜一點過,此時邬家客廳的燈亮着,邬挽迎已經回來了。
邬引玉停好車,看見邬其醒眯着眼望向主屋的門,那神色說不上的怪。
倒不是不能理解,畢竟在邬其遇走後,邬家家主的位置本該是邬其醒的,但邬其醒這人不太幹淨,這不幹淨就在于,他總喜歡做些腌臜事,譬如倒賣古物。
邬家人思忖過許久,認為邬其醒行事不夠正派,要是讓他當這個家主,怕是會壞了邬家的名聲,便有人提起了邬挽迎的名。
邬挽迎為人處世倒是頂好,但他在陰陽事上,多少有點天賦不足,日後怕是會讓邬家掉出五門之首,五門之外的人也會看不起邬家。
那時邬引玉說,若家主是邬挽迎當的,那日後邬家驅邪下地的活兒俱由她來做,邬挽迎只管穿着西裝西褲,端端正正坐在公司裏掙錢就成。
有人問,都做到這份上了,邬引玉為什麽不直接把家主位拿去。
邬引玉心慵意懶,歪身坐在沙發上,執着煙杆呼出一口白煙,噙笑說:“我這樣的,就不怕敗壞邬家名聲了?”話是這麽說,其實她只是不願管太多瑣碎之事。
“二叔,好一段時間沒回來了吧。”邬引玉調侃。
邬其醒頓時黑了一張臉,只因呂冬青和封鵬起也在,不好說什麽難聽的話。
魚澤芝也從車上下來,一雙眼又朝邬引玉斜去。
“又看我?”邬引玉往主屋走,和魚澤芝并着肩,把聲音壓得奇低。
魚澤芝幹脆環視起邬家主屋,淡聲問:“最近可還有碰見怪事?”
邬引玉也不算撒謊,“我夜夜夢見魚老板,不知這算不算怪事。”她目光暗暗垂落,定在魚澤芝腰間,一眼就看見了那枚蓮紋玉佩。
魚澤芝沉靜的神色略微有變,但話音依舊淡然,“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多半是吧。”邬引玉笑了,“畢竟我天天跟魚老板攪和在一塊兒,這可是別人羨慕不來的。”
“怎麽說?”魚澤芝竟還正兒八經地問。
邬引玉打開門,果然看見邬挽迎就坐在客廳裏。她手還按在門上,側目說:“魚老板剛回叡城,別人可都想趁着這時候和魚老板熟絡,可沒想到,魚老板被我截胡了。”
“截胡”這詞,她上一次說起,可是在魚澤芝于萃珲八寶樓取走第二枚蓮紋玉佩時,這多少有點調谑的意思。
說完,邬引玉才敞開門,先把呂冬青和封鵬起請了進去,自個兒再往邬其醒面前一擠,還順手把魚澤芝扯上了。她是一點也不掩飾自己的惡意,扭頭還沖邬其醒翹嘴角笑。
邬其醒氣得嘴巴都歪了,卻不好說些什麽。
呂冬青和封鵬起一進門,邬挽迎當即站起身說:“呂老和封老怎麽這麽晚還過來。”
“今天承了鬼牒。”呂冬青目光收斂地左右一掃。
邬挽迎是知道的,也記得此前邬引玉和他提起過的事,但還是禮貌問道:“呂老竟又親自下地了,可還順利?”
“順。”呂冬青一頓,又說:“但也不順。”
邬挽迎立刻朝邬引玉看去,想要讨個解釋。
沒等邬引玉開口,呂冬青正色道:“挽迎,我向判官詢問了一奇和三勝的事。”
因為對方神色太過嚴肅冷峻,邬挽迎的心漏跳一拍,啞聲說:“呂老請講。”
呂冬青渾濁的眼定定地睜着,“我向判官詢了一奇他們三人所在,判官筆指向此處,但判官大人尚不清楚是什麽擒了他們,也不知要如何解救,我疑心……”
“呂老但說無妨。”邬挽迎道。
“我疑心。”呂冬青整整截截站立,正容亢色道:“有不好應付的妖邪藏在了邬家。”
邬引玉的嘴角緩緩摁平,後頸像是被人捏住一般,寒毛根根立起,她慢騰騰回頭,沖魚澤芝挑了一下眉。
她唇一動,無聲道:“和我無關。”
不知道魚澤芝有沒有辨出邬引玉的意思,但她沒有移開眼,也沒有應聲。
呂冬青那一番話倒是讓邬挽迎怔得斂容屏息,過了十數秒,邬挽迎才定神說:“連判官都不清楚,那以我等之力,又如何能将其擒拿。”
此話倒是說得不錯,但呂冬青沒有動搖,而是說:“為了一奇、三勝和慶雙,我們沒有退卻的餘地。”
邬挽迎眉眼一低,“應該的。”
呂冬青環視了一圈,依舊覺察不到鬼祟所在,于是問道:“近段時日,邬家可還有發生什麽怪事。”
邬挽迎那眼珠子微微轉動,硬生生止住了,沒往邬引玉那邊看,只是淡聲說:“不曾。”
“此前……”呂冬青仰頭上觀,“我倒是聽說了一些事。”
邬引玉索性擡臂,請呂冬青上樓搜查,那姿态坦坦蕩蕩,說:“呂老說的是我被邪祟附身一事?那是趙姨傳出去的,說我畫了滿壁的魔佛是不是?”
呂冬青默認。
邬引玉先一步上樓,站在上邊說:“上次來時呂老沒看仔細吧,還請上樓再一看究竟,如果我當真畫了,必然會留下痕跡才是。”
她拂着并不平滑的壓花牆紙,步步往上走,“這牆紙是沒有換過的,要是畫了東西,墨汁肯定要洇開大片。”
上一次,呂冬青過來主要是為了搜魂,自然沒有留意牆面,這回他杵着拐上樓,一寸寸地撫起身側牆面,還湊近仔細嗅着辨別。
封鵬起也細心查看,邬其醒跟在後邊。邬其醒雖也跟着摸蹭起牆紙,但到底不大走心,好像只是裝裝樣子。
邬其醒雖然對邬家如今做主的這兩兄妹多有不滿,但到底還是不希望他們被邪祟纏身,也不是那麽巴望邬家出事。
牆紙上沒有墨跡,倒是有幾處污痕,但都和水墨無關,有磕碰出來的,也有油污,唯獨不見墨色。
呂冬青一顆心撲了個空,轉而提出想查看監控。
魚澤芝是看過監控的,心裏清楚邬引玉在夜裏作畫的事,光用“夢游”一說可解釋不清。她稍稍側頭,不鹹不淡地睨過去,又盯起邬引玉的後腦勺。
那目光一投,邬引玉又覺得後頸在冒寒意,回頭時果不其然迎上了魚澤芝的目光。她輕輕一哧,料到呂老不會善罷甘休,可沒等她開口,邬挽迎先說了話。
邬挽迎神色如常地說:“監控怕是查看不了,打從上周起,家中監控就壞了,我手上一直有事要忙,忘了叫人過來更換。”
因為這話是邬挽迎說的,呂冬青沒有過多懷疑,只是說:“壞得太不湊巧。”
邬引玉随即問道:“呂老可要在外面走一圈?”
雖然上次過來時已經搜過一回,但如今經判官确認,此處的确“有鬼”,呂冬青怎麽說也得再走上一圈。
出去時,邬引玉特地落在後邊,見魚澤芝要扭頭,連忙擡手往對方下颌一推,迫使這人把頭轉回去。
她收回手,轉而伸了一根食指,輕輕往魚澤芝後心戳,幽聲說:“您是關心還是別有用心?”
魚澤芝便被那根手指推着往前,淡淡說:“當然是關心。”
“真?”
“不論我怎麽說,你都會不信。”
“我沒有不信,是您不信我。”邬引玉又往魚澤芝後背上戳,戳得一點也不幹脆利落,顯得格外親昵。
只是,她根本不敢把魚澤芝當自己人,誰知道那殼子裏的是什麽來頭,又打了什麽主意。
魚澤芝像被推着往前走,面不改色地說:“如果查看監控,我也會被懷疑,監控可是記錄了我的好幾次到訪。”
“真冷漠啊魚老板。” 邬引玉戳得更用力了,“您哪是關心我,明明是在關心自己。”
走了一圈,呂冬青停在邬家的神堂前,若有所思地問:“近段時日,邬家的神堂由誰打理?”
“是我。”邬引玉說。
呂冬青又說:“可方便進去一看?”
邬引玉哪能說“不”,當即就開了門。
于此,其實她并不擔憂,畢竟爐裏香灰的臭味已經散盡,而那墨氣也不知去了哪裏,懸梁上的麻繩更是被她藏了起來。
呂冬青站在靈案前上香,手顫巍巍往前伸,目光突然變得很是尖銳。
邬引玉天天夜裏都來擦拭靈牌,不覺得這神堂有何異常。
呂冬青先是伸手朝邬其遇的靈牌探去,拿起端詳一陣,又吃力地捧起別塊。
不論被拿起的是哪一塊,邬引玉都沒有出聲阻攔,既然要搜,就容他們搜個仔細。
呂冬青連着查看了數塊靈牌,在摩挲到某一處痕跡時,手陡然一頓。
“怎麽?”邬引玉愣住,往前靠了一步。
呂冬青用拇指不停摩挲着手裏靈牌的底部,神色沉沉問:“這是哪來的。”
邬引玉探頭辨認,只見靈牌底部竟刻有個葫蘆塔剎一樣的圖案。
在她夢裏那個叫“小悟墟”的地方,就有無數的葫蘆塔剎。
“上次扶乩後,有東西撞進呂家神堂,我便也進神堂檢查了一番。那時,我發現列祖靈牌上竟刻有這樣的痕跡,還以為是家裏哪個小輩玩鬧時犯下了錯。”呂冬青說。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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