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042
揚州城內的風波猶如洶湧的潮水,前潮湧過後潮又翻滾着湧上來,将前頭的浪潮覆蓋的無影無蹤。
這場喧鬧并未持續太久,又過了月餘,只是偶爾有人談論起此事,都是對沈家的鄙夷,至于今後如何沒有太多的百姓想去關心。
還未到冬日,外頭雨雪紛紛,煙雨揚州竟難得下起了雪,霎那間銀裝素裹,連顧家大門外停駐的四五輛馬車也染了一抹白色。
唐媽媽打點着車夫,言道路途有些遠得慢些行,随後又清點了馬車上裝的東西。
沈念慈踏出正門,便瞧見小厮将一臺臺的箱子搬上馬車,她疑惑的問身側男人,“祖母這是要把整個桂院都搬過去嗎?”
顧硯盯着她半晌,嬌的人被籠在銀白色的狐裘鬥篷裏,只露出半張瓷白如玉的小臉,她輕聲細語,仿佛縮成一團的貍奴,讓人忍不住想要揉捏一把。
飛旋而下的雪花落到她肩頭,他擡手拂了雪,輕聲道:“祖母許久未見到她的那位老姐姐,又擔心她過得不好,所以才會拿那麽多東西。”
說起這件事他便忍俊不禁,從前沉穩內斂事事具細的祖母,遇到這件事竟也懵懵懂懂,聽唐媽媽說為了去安寧村,她還特地喚了郎中一道去,說要為她的祖母瞧病。
沈念慈裹着狐裘,怯怯道:“這樣會不會耽擱祖母的事。”
過幾日入了年關顧家的生意也會忙碌起來,再者年底的事情有很多,即便有顧硯幫襯,但整個顧家的大大小小的事還是得過問顧老夫人,她若不在豈不是會生出更多麻煩事。
顧硯捏了捏她的俏鼻,“你總想着別人的事,為何不想想自己,今日就能見到你的祖母了,你就不想着她?”
沈念慈輕輕揪着狐裘,嗫嚅道:“我很怕祖母已經離世,而且我一直覺得是我害了祖母。”
她鄉下的爹娘從未善待過她和祖母,尤其是她的爹爹,對自己生身母親比對畜牲都不如。
其實她隐瞞了很多事,譬如她很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但她也不知道自己親生父母的去處,她只知道她可能一輩子都要生活在這個牢籠裏。
從她五歲記事起,她就開始不停奔波在田地裏幹着粗活,因而兩雙手粗糙的并不像豆蔻少女,反而像老态龍鐘的老妪,她想過逃跑,可換來的是一頓毒打還有無盡的謾罵,她從前活着的時候經常是饑一頓飽一頓。
索性她還有疼愛她的祖母,祖母常常偷偷教她讀書識字,也會瞞着爹娘塞好吃的給她。
但正因為如此,她的祖母也淪落到和她一樣的田地。
如果沒有她,祖母會過得更好吧。
顧硯劍眉微蹙,眼神一陣動容,他握緊女郎那雙冰冷的柔荑,淡淡道:“我們一定能見到祖母。”
沈念慈杏眸輕斂,眼底充盈着細碎的淚光,她低低颔首。
二人相攜上了馬車,因後頭幾輛馬車都擺着貴重的物什,他們幾人就與顧老夫人坐了一輛馬車。
顧老夫人捧着手爐,單手撩了一側的簾子往簌簌而落的皚皚白雪,放眼望去一片雪白,她垂眸黯然道:“多年未見,也不知道老姐姐怎麽樣。”
猶記當年分離時,她還是待字閨中的姑娘,而今她是撐起整個顧家的當家。
唐媽媽拿出松軟的毯子蓋到她的膝上,莞爾道:“老夫人怎麽和少夫人一樣都憂心忡忡的,還未見到人呢。”
顧老夫人眉間舒展,輕聲道:“你慣會寬慰人,只是這件事,不是你說的那麽簡單。”
一別數十年,有許多東西都物是人非,如今她唯希冀那位老姐姐還康健的活着。
安寧村離揚州城并不遠,不過兩個時辰就到了村子外。
此時正逢年末又下了雪,并沒有人耕種,也沒有人四處徘徊。
顧老夫人走下馬車看了眼周遭,皺着眉頭道:“念慈,你祖母是住的哪間院子。”
四周林立的屋舌都是一個樣子,看起來無甚差別。
沈念慈攏了攏狐裘,忐忑的看了眼顧硯,旋即溫吞地領着他們走進那間破敗的院子。
這處院子算不得太凄清卻也只能勉強容得下人住,石磚皆覆了層白雪。
沈念慈許久沒有回來,這裏的一切依舊,她沉下心慢慢走進屋裏。
小屋一如既往地安靜沒有人踏足,和她離開時一模一樣。
推門而入一股濃烈的藥香充盈其間,但很快就随着灌入的風散開。
沈念慈一眼就看見了榻上面容枯槁的老婦人。
她像是察覺到什麽,費力的睜開眼,擡起如枯葉般蒼老的手,“是念念嗎?是我的念念回來了嗎。”
沈念慈怔愣在原地,不敢挪動一步,生怕眼前的人就此化為煙雲。
站在她身後的顧老夫人身子一凜,慌張地疾步走到床沿,跪倒在旁邊,“許姐姐,你可還認得我?”
許氏緩慢地挪動身子,凝着那張蒼老卻保養得宜看不出有丁點痕跡的臉,她顫巍巍的抓住她的手,“你是,你是阿顏。”
她恍恍惚惚,只覺得眼前的人是虛妄的,她做個了過往的夢,夢見年少時的自己,那時的她身邊只有顧顏這個閨中密友。
“我是要死了嗎,不過臨死前能瞧見阿顏,也好。”許氏似乎只剩下一口氣,她渾濁的眼舍不得挪開,視線緊緊的黏在顧老夫人身上。
顧老夫人垂眸,一滴滴溫熱的淚珠滾落,被子上濕潤一片。
許氏喃喃道:“阿顏,莫哭莫哭。”
顧老夫人揚起一抹笑,拂去眼角的淚痕,“我沒有哭,姐姐你也知道,我從來都不會哭。”
許氏費力的掙紮想要伸手拭去她眼下的淚,可剛擡起就無力地垂下,她斂眸嗤笑道:“我這副殘破的身子,怕是命不久矣,難為你還肯入夢來見我。”
顧老夫人握緊她的手,“姐姐你看,我真的來瞧你了,不是夢。”
唐媽媽見狀,将随行來的郎中也一并帶進房內。
郎中看到許氏時,臉色驟變,他把顧老夫人拉到一旁小聲道:“端看那位老夫人,怕是藥石罔效。”
顧老夫人沉吟道:“不管是否藥石罔效,你盡量醫治這位夫人。”
郎中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應允。
忽得門外傳來一陣喧鬧的吵嚷聲。
“你們是什麽人,來我們家做什麽?”
“滾出去!”
沈梧叫嚣着,想要将堵在他們院門外的人全都趕走。
顧硯透過半敞的軒窗,冷眼看着那個男人,他身着的常服沒有一點補丁,腳下穿的鞋更是暖和的長靴,而屋內的老婦人一把年紀就這麽一個人在屋裏。
寒冬時節若沒有他們過來看一看,恐怕她就一個人死在這。
顧老夫人難掩心中憤怒,她甩開唐媽媽攙扶着她的手,一把扯斷佛珠狠狠地砸在他們身上,“你們這些狼心狗肺的東西,你們就這樣對待你的母親?”
“你是什麽人,竟管起我家的事。”沈梧一臉不耐的瞪着她。
沈梧的妻子卻擋在他身前,壓低聲音道:“夫君你蠢那,你瞧那老太太穿的衣裳,定是富貴人家,保不齊我們還能從她身上那些銀兩。”
聞言沈梧忙換了副面孔,他低聲下氣的表露歉意,“方才是我不對,驚擾了老夫人,還請你寬恕。”
顧老夫人眼眸裏滿是濃濃的疲倦,她捏着眉心喚道:“阿硯,這裏交給你,我去看看念慈的祖母。”
顧硯’嗯’了聲,目送着她遠去,繼而轉身對着他們,眸底的霜寒眼掩蓋着他眉眼間的戾氣。
沈梧不敢惹他,便将怒氣撒在沈念慈身上,“又是你這小雜種,過了幾天富貴日子,就敢來欺負你爹了是嗎?”
顧硯聞聲不再忍耐,擡腳踢了過去。
沈梧避之不及狠狠地摔倒在雪地裏,冰冷的雪順着衣襟滑到脖子裏,他凍的一哆嗦。
顧硯厲聲吐了一個字,“滾。”
沈梧明白眼前的男人招惹不起,忙連滾帶爬的帶着妻子離開。
顧老夫人凝着榻上昏睡的老婦人,心頭一緊。
不難想象她的許姐姐曾經受過多少苦楚,方才她與鄰家的老婦人說起這件事,她才知道許姐姐這些年的苦難。
當年許家落寞,許氏又因為是庶女被五兩銀子賣到鄉下,嫁給山裏一個屠夫當妻子,但那屠夫待她并不好,嫌棄她嬌弱卻又常常把重活累活丢給她幹。
連她生孩子那天屠夫連産婆也不肯叫,就讓她疼了一天一夜自己生下孩子,幸而生下的是個男孩,保了她半輩子無虞,但她也因為産子傷了身子今後都不能再生養,屠夫也因此對她盡顯疏離。
可許氏依舊無怨無悔的待在屠夫身邊,只因為她還有牽挂,但有其父必有其子,即便祖母再怎麽悉心教導她的兒子,她的兒子還是長成了和他父親一類的人,還娶了一個刁蠻的媳婦,這也讓她的後半生過的無比痛苦。
思及此,她恨不得生啖那些混賬的肉,以為此替許姐姐報仇。
良久施了針的郎中起身,交代了一些事就去馬車取藥箱了。
許氏稍稍清醒了些,也能坐起身,她虛弱的倚靠軟枕,聲音嘶啞破碎,“如果沒有念念,我這輩子怕是熬不過去了。”
顧老夫人屈身為她掖了掖被角,怕她冷着還拿了厚實的褥子替她蓋好,并去來暖爐,“念慈是個好孩子,也虧得姐姐教養的好,若随了那對夫妻,也是徒增煩擾。”
許氏勉強笑了笑:“阿顏你能來見我,閻王現在就來索我的命也值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