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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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念慈放下承盤,端起桂花羹擺到長案,“父親難得過來,可是有什麽要緊事?”
顧家主君似乎從不出現在汀蘭院,難得一次還是上次汀蘭院重新修繕後擺的宴席,不過那日還鬧出不少的事。
顧硯沒有應聲,而是拉她入懷将她抱到腿上,輕靠在她的肩頭嗅着她衣襟處的桂花香,他問道:“今日又去桂院了?”
沈念慈颔首,扯了扯他的寬袖,嗫嚅道:“桂院的桂花都快凋零了,我便撿了些好的做了桂花羹,你嘗嘗。”
顧硯緊緊抱着她的腰,閉着眼仿佛只有這樣他才能靜下心,壓抑住胸膛起伏的情緒。
沈念慈察覺到他細微的變化,伸了伸脖子臉頰輕蹭他冰冷的側顏,她溫聲道:“你不餓麽?”
顧硯搖頭,聲音悶悶道:“我似乎從未和你提起過我的生母。”
有關他娘親的事,他沒有與任何人說過,除了身邊的商陸,他絮絮說着當年發生的事。
雖然那時他尚在襁褓,有些事也是道聽途說而來,可當他見到自己的阿姐,還有那一封久未拆讀的信,他才明白那時發生了什麽。
“你說可笑麽,他明明也是我的父親,卻縱容姬妾害死了舍命生我的娘親。”顧硯的聲音很輕,敘述着往事眼底卻沒有波瀾,眼眸平靜的像死水,“如果當年娘親沒有難産,或許我也會像個普通人家的孩子。”
他有時很羨慕自己的阿姐,娘親離開的時候她還是孩童,記着娘親最美好最溫柔的樣子,但這卻是他的心魔。
不止一次他覺得是因為他才害的娘親難産而亡,他恨自己的無用,更恨他生身父親。
為了擺脫顧家,他韬光養晦一步步地考取功名,即将到天子腳下入仕,時卻被人陷害,硬生生的被迫壓制在揚州城拘于一隅還廢了一雙腿。
當他墜馬後清醒過來,所有的一切化為煙雲,他不是沒有找過兇手,可想到那人由他的父親護着,他根本無力懲治惡人。
忽得一滴溫熱的水珠滑落到他的手背,他卻分不清是他的淚還是懷中女郎的淚水。
指腹輕柔地拂去女郎眼角的水澤,他輕聲道:“哭什麽,與你相比我過得實在舒心,而你卻被磋磨那麽多年。”
沈念慈擡眸深深的望着他的眉眼,瞧見他眼下不知何時落了幾滴淚,想了想投桃報李伸手也拂了他的淚。
女郎軟柔的手裹挾着淡淡的桂花香,撫平他焦躁的心緒,他一把握緊她的手,“你會是我名正言順的妻子,婚契上的名字也只會是沈念慈。”
沈念慈垂眸方才顧硯的話字字泣血,她心疼身後的男人,但當他提起婚契的事,她下意識的想要逃避,“這事,容後再說吧。”
她深谙自己如今的身份不光彩,明面上她是沈家的姑娘,可他們從未真正的相信她的身份,直到現在他們還懷疑她進入沈家的目的不純。
顧硯皺眉,明白她的心結,他沒有戳破而是摟着她,低聲道:“我會等着你。”
*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揚州城內逐漸開始傳揚起沈家替嫁的事,這事原也不打緊,只不過是有幾個不知情的人胡亂謠傳的,抓起來責罰一頓便是,可事态忽然愈演愈烈。
漸漸的有人說,沈家找來替嫁的姑娘,是安寧村的村婦曾與人私通,還生下孽種。
眼瞅着茶館的說書人都開始胡謅話本子。
顧老夫人擲了手中茶碗,碎瓷片散了一地,她怒拍桌案起身,“他們沈家瘋了不成,偏要把我們顧家攪亂,果真是禍害。”
若非當年沈家對她們有恩,她也不會如此手下留情,以至于留了禍患在身邊。
念及此她道:“去把柳氏帶來,我倒要問問她看,她是存了什麽心,非要将自己的親生女兒置于死地。”
唐媽媽應了忙去喚女使到沈家通傳,并套馬車将沈夫人接來顧府。
沈家不複往昔,柳氏身穿的常服也是普通人家的素衣,她邁過門檻素色裙幅宛如孝服。
柳氏面容憔悴,恹恹地坐到顧老夫人右側,直言道:“老夫人喚我來所謂何事?”
她觑了眼花廳內的人,當即明白顧老夫人的意圖。
顧老夫人淡然道:“聽說你覺得念慈不是沈家的孩子,既如此我就讓柳氏過來認一認,還有當年接生的穩婆,想來她們更清楚當日發生了什麽。”
說罷唐媽媽就帶着一個人走進花廳。
房穩婆怯怯的擡眼,看了眼衆人,她有些惶恐可還是硬着頭皮道:“那日沈家夫人生産,有人給了我一筆銀錢,說要我調換她的孩子,然後我就那麽做了,但我以性命發誓,如今的顧家二少夫人是沈家夫人親生的女兒,你們若不信大可以滴血驗親。”
柳氏聽着她信誓旦旦的話,不屑一顧道:“這種謊話你說一遍就夠了,我不想在聽第二遍。”
她似乎篤定沈慕楹才是從她肚子裏生出來的孩子,她撫育了十多年的孩子,又豈會是別人的孩子。
房穩婆橫她一眼,嗤道:“沈夫人當年也聽過我的謊話卻也信了,如今我說了回真話,反而成了假話,多可笑。”
誠然多年前接生的時候,是她的錯,可如今真想就擺在面前,沈夫人竟還不相信,既如此她也沒辦法強求。
顧老夫人實在看不下去,怒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何事,兩個孩子會被調換,而且你身為母親難道就一點也沒發現自己的孩子不見了麽?”
連她都不明白,骨肉血親之間也能疏離成這樣,她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孩子,竟然識都不識。
柳氏拼命搖頭,嘴裏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我的女兒真的被調換了,楹兒才是我肚子裏出來的孩子,我生的明明是楹兒,不可能是那個鄉野姑娘。”
她堅信沈慕楹才是她的親生女兒,所謂的真相她也只當是外人騙她的謊言。
房穩婆見她如此執着,依然不相信她的話,嘆了口氣,道:“沈夫人莫再執念了,那日我替你接生,瞧的明明白白,那出生的嬰孩後頸有一枚朱砂痣,我當時還與你說了,可你暈厥過去并沒有聽見。”
然後便發生了換掉孩子的事,自那日起她就沒再為別人接生過,如此守着秘密過了十多年。
如果不是一位貴人尋到她,她想她會一輩子緊守這個秘密,直到埋進地底。
柳氏聞言像是抓住了什麽救命稻草,忙起身抓住一旁的沈念慈,猛地撕扯她的衣襟,直到穩婆說的那顆朱砂痣映入眼簾。
嫣紅的朱砂痣仿佛利刃刺痛着她的眼,也狠狠紮着她的心髒,她渾身發顫,如同被抽走了全部力氣。
顧硯見狀上前攬着沈念慈的肩,厲聲對着穩婆道:“那你又為何突然找到沈家,将當年之事盡數告知,是有人逼你還是說有人收買你。”
房穩婆忙擺手道:”我不敢胡說,但那個人的樣子我實在記不住,只記得是名女子,至于樣子倒是和沈夫人有幾分相似。”
柳氏還未從方才的震驚中緩過神來,聽到穩婆後頭的話眉心擰了起來,她近乎瘋魔似的撲向穩婆,“你說清楚,那人真的與我有幾分相似嗎?”
房穩婆尤是道:“我記得沒錯,确實是和夫人你生的一樣。”
柳氏始終繃緊的那根弦徹底斷了,“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你們說謊,你們都在騙我。”
沈念慈看着眼前的女子,明明兩人有着相連緊密的血脈,她卻總覺得她們之間淡漠的不像母女,而是像仇人。
想來柳氏恨極了她,想來沒有她,她們沈家也不會淪落到如今這步田地。
柳氏喃喃許久,忽然眼一黑倒了下去。
顧老夫人擺手示意女使扶她到廂房歇息,旋即唐媽媽扶着顧老夫人從上首走下來,她睥睨着瞥了眼所有人,冷聲道:“從今日起,再有人置喙汀蘭院的事,就給我趕出府去。”
“是,母親。”
“是,老夫人。”
方姨娘手裏的帕子揉搓的不成樣,鳳眸含了幾分愠色,她本想着借此番看看二郎媳婦的下場,沒想到老夫人居然如此偏疼顧硯,哪怕他的妻子是個鄉野來的姑娘,也并不在意。
她半阖鳳眸,似在思量,良久她望着顧齊峥的身影,淺淺勾唇,步履輕快的跟了上去。
稍遲些,适才還正襟危坐的衆人,都随着顧齊峥散去,只有沈念慈和顧硯陪在老夫人身旁。
沈念慈蹲下身輕靠在顧老夫人的膝前,柔聲道:“祖母待我之恩,我無以為報。”
顧老夫人拍拍她的手背,“我不需要你的報答,只是覺得經此一事正了你的名分才最重要,何況我還希望你帶着我去安寧村看看我的老姐姐。”
沈念慈恍然擡眸,詫異道:“您真的認識我的祖母?”
她先時以為只是恰巧有這麽個人,也在安寧村,沒成想那人真的是她的祖母。
顧老夫人重重的嘆氣,“認識又如何,離別的這些年,她應該不記得我了,她過得還好嗎?”
沈念慈沉吟道:“祖母過得并不好,如若您願意,還請您救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