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03
“娘子,娘子該起身了。”
吳媽媽不耐煩地喊着榻上沉沉睡着的女郎,直到她睜開惺忪的睡眼。
沈念慈以往是沒有貪睡的習慣,可她因從未喝過酒昨夜又連喝了兩杯斟了女兒紅的合卺酒,夜裏迷迷糊糊的昏睡過去,現在又困又乏,只想軟軟地躺着,她呓語了兩聲,摟着被子又閉上了眼。
吳媽媽幹脆掀了她的衾被,扶她坐起身:“我為您更衣,用過膳要去給長輩敬茶,你得快點做打算。”
沈念慈瞬息清醒過來,她下床趿着鞋過去撩起紅帷瞧了眼窗外,已然晨光熹微。
新過門的媳婦依着規矩翌日是要早起随夫君一起給公婆奉茶的,她竟耽擱到這麽晚,實在是失禮。
攏了攏散亂的寝衣,她小聲問:“媽媽,顧少爺呢?”
吳媽媽沉聲道:“早去花廳陪老夫人用早膳了,快更衣罷。”
顧府知禮節但規矩卻不同尋常人家,照理新婦進門第二日就要奉茶問安與公婆一起用早膳,顧家并沒有這種規矩,但沈念慈仍然起得晚了些,匆匆忙忙盥洗換好衣裳來不及吃早膳就帶着丫鬟婆子朝正院花廳方向走。
今日她着一件雲錦紅緞對襟衫,下配蘇繡緋色羅紗褶緞裙,頗有幾分少夫人的氣派,進花廳時不免引來衆人紛紛側目。
沈念慈邁過門檻,瞧見那麽多長輩親眷,那麽多雙眼睛盯着自己,身子陡然僵住一步也邁不動。
吳媽媽見狀走到她身後,“莫怕,往前走。”
小娘子雖在顧府學過幾個月的規矩,可比起自幼生于世家的千金舉手投足還是差了些。
尤其待在鄉下那麽多年,她有些習性早已改不掉,陡然讓她效仿大家閨秀的言行舉止,着實是為難她。
何況她根本不認識顧家的親眷,待會兒若是露怯可就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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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念慈并沒有這層顧慮,看到在座這麽些人,她心底生出幾分緊張,木讷地坐下她仍然思緒游離。
趁女使斟茶須臾,吳媽媽湊上前道:“娘子過會兒只管奉茶,旁的會有顧家女使提點。”
沈念慈颔首應下,纖手揉捏衣袖如坐針氈。
過了半晌成婚當天繁冗的規矩再次演了一遍,沈念慈周旋于顧家長輩,她提裙跪在蒲團上一杯一杯地接過女使端來的茶盞向長輩敬茶,笑久了笑意僵在面上,跪地雙膝也有些酸軟。
但她仍揚笑,讓人看不出異樣,即便她肚中饑腸辘辘,腳步走起來虛浮仿若踏着棉花,可她強撐着規規矩矩行禮奉茶。
吃過新婦茶的長輩笑得合不攏嘴,待好不容易敬罷茶,長輩又尋沈念慈說體己話,拉着她款敘暄寒了一番,并予她貴重的首飾,因早起什麽也沒吃,她腦袋暈暈乎乎的,随着一陣暈眩,她趔趄了兩下。
吳媽媽眼疾手快地扶她,“娘子,穩妥些。”
沈念慈僵着身子,應聲道:“是。”
敬完媳婦茶四座中長輩手裏皆有系着紅繩的茶盞,看了一圈沈念慈察覺疏漏了一個人,她下意識地端起承盤最後一杯茶朝那女子走去,才邁出一步就被厲聲呵住。
“慢着!”
厲聲呵斥之人正是顧老夫人,她眉眼凜銳語聲輕怒:“不用向她敬茶。”
沈念慈猛地縮回伸出去的手,她羞的不敢擡頭只低眉望着雙足套的繡花鞋,礙于花廳內諸多長輩親眷在,她沒辦法逃離而是默默坐回圓杌凳。
索性這事顧老夫人沒有深究,她面上不顯心可衆人都心照不宣,新婦适才差點釀成大錯,老夫人怕是已經記在心裏,以後難免會磋磨她。
光影流轉正午的陽光刺眼的照進屋內,廊檐墜了許多紮好的紅燈籠染了幾抹金色,密密匝匝的覆在門裏門外張貼着大紅的喜字,倒映在鋪陳于花廳中央的紅綢錦緞巾子以及內堂正中的磚石地面上。
顧府親眷問候過新婦後,年紀大些的長輩不過半晌嫌身子乏了回屋歇憩,餘下留在花廳的長輩又說了些家常便也請辭,衆人踩着價值千金的昂貴紅綢四散分開。
少頃只餘顧老夫人獨坐上首,想着禮節繁冗新婦必是累了,體恤地着人端來補身子的紅棗枸杞湯。
沈念慈早膳一口沒吃就來奉茶,實在餓的慌連喝了兩盞茶還不夠,看到丫鬟将一盅香氣四溢的湯擱到面前,她端起就嘗了口,覺着胃口合宜一碗盡數喝完。
顧老夫人心下滿意,叮囑道:“阿硯如今剛醒,辛苦你以後仔細照顧他,從今日起便不必晨昏定省來請安,你只管顧着阿硯。”
沈念慈嘴裏的甜湯瞬間沒了滋味,明明喝的是甜湯,可入口後卻無端有了清淡的苦味,她輕輕擱下瓷碗,垂首淡聲道:“祖母,我省得。”
側身時還不忘餘光掃了眼身旁的顧硯,只見男人眼皮半阖,輕呷盞中茶眸色深深,雖看不清他這會兒神情,但沈念慈竟沒來由的感覺,他眉眼間似乎染着愁緒。
顧老夫人颔首,瞧了眼屋外天色:“東院的秋海棠開的正好,你不妨陪阿硯去散散心。”
顧硯的臉驟然陰沉,他不悅道:“昨日與她拜堂的不是我,她理應是三弟的妻子,哪有陪我的道理。”
衆人瞞着他替他娶妻這件事若真要論起來,拜了宗親長輩的是三弟,那麽昨日成婚的也該是三弟而非他。
顧老爺拍案怒道:“混賬!別以為如今你就能繼續恣意妄為!若不是我之前太過縱容你,你哪會落得如今這個下場!”
一時間屋裏噤若寒蟬,誰也不敢出聲說話。
還是顧老夫人打了圓場:“哪怕你不承認,她已經是我們顧家的少夫人,你的妻子。”
沈家姑娘是明媒正娶擡進顧家的,拜堂成親一切俗禮更是按照規矩絲毫不落,即便顧硯對這門婚事并不認同,可木已成舟,哪怕他再不情願,以後祖宗牌位上他的正妻只能是沈氏。
顧硯愣了一下,他向來敬重祖母從未有悖逆之心,何況話說到這個份上,已是無力更改,他心中堵着口郁結的氣,厲聲道:“商陸,我們走。”
商陸頓了頓,忙拱手微躬腰,推着他的輪椅朝外走。
沈念慈謹記老夫人的話,見男人走了亦起身欠欠離開,忙追了出去。
穿過垂花門,雕欄玉砌的亭臺樓閣錯落有致的傲然挺立,越出月洞門驚見一座掩映在綠蔭青翠間的樓閣,透過窗子可見樓閣後別有洞天。
繞過長廊,顧硯的仆從推着輪椅止步錯身繞過沈念慈随後疾步離開,擺明了要避着人。
沈念慈欲攔住他,但那仆從步伐極快根本追不上,眼睜睜看着男人逃走,她也無可奈何也只好折返回屋。
吳媽媽頗有些恨鐵不成鋼,“顧家規矩不像其他宅院那般森嚴,娘子還是要多多哄着點郎君才是。”
只肖穩固住地位,那麽今後的事便容易很多,倘若日後讓人發現丁點蛛絲馬跡,對外他們也說姊妹二人是雙生子,只是沈念慈打出娘胎身子孱弱,自幼養在鄉野,及笄後才迎回來,與顧家訂下婚約的正是沈念慈,這事便也了了。
沈念慈無暇顧及,只應‘是’。
踱步及到垂花門,還未跨過去,女子細柔宛如黃莺鳴啼的聲音出現在她耳邊。
“少夫人請留步。”
只見女子身姿娉婷曼妙,一身梅紅刺金繡花裙裝踏豔若嬌紅的芍藥花,丹鳳眸似一泓秋水,正移着婀娜的蓮步端娴雅靜,巧笑倩兮地迎面向她行來。
不待沈念慈言語,她便自報身份,“我是老爺的妾室,喚我方姨娘就成。”
沈念慈睨了眼身側的吳媽媽,吳媽媽斂眸點點頭示意她。
乖順地淺淺福了福,她道:“方姨娘妝安。”
方姨娘鳳眸微轉,露出一抹稀罕的笑,想到方才敬茶時這位少夫人還想向她敬茶,暗忖沈家姑娘果真不谙世事,略漫不經心地擡手撫鬓,翡翠玉手镯自白腕滑落到手臂,她溫柔道:“少夫人可真折煞我了,日後見我不必行禮,只管對着主君和主母行禮。”
沈念慈微怔,她尚在沈府宅子裏時就很少見到什麽通房妻妾,更不懂得和什麽姨娘打交道,在她看來這位方姨娘應是長輩,故而行禮拜候,但她沒想到世家規矩這麽麻煩。
吳媽媽忙道:“娘子自小嬌養于深閨,主君與夫人也難免寵愛了些,不懂這些乃人之常情,姨娘莫怪。”
方姨娘掩唇,訝然道:“我身份卑賤,哪敢怪罪。”
吳媽媽又道:“時辰不早,娘子還要去見少爺,就不叨擾姨娘了。”
說罷她拽住沈念慈的寬袖,一把将人帶走。
“娘子以後莫要在她們面前說話,她們是最會嚼舌根的,倘若傳揚出去……”吳媽媽一面兒走,一面兒皺着眉冷聲道:“娘子應該知道夫人脾氣,你才剛嫁進顧家,凡事都得小心。”
她瞧方姨娘的模樣就曉得其人頗有城府,若不然哪有女子能從一介貧農一躍成為高門府邸的貴妾。
沈念慈讪笑道:“吳媽媽,我都明白的。”
吳媽媽看她一味應聲,無奈地搖搖頭,“左右天色還早着,待會兒娘子去小廚房做碗雞湯,端過去給顧少爺吧。”
沈念慈苦惱的緊,看顧硯昨夜和方才在花廳的态度,她就清楚不管自己怎麽示好,他也不會多看她一眼,畢竟這門婚事辦的倉促,他連拜堂都沒有出現,又叫他怎麽承認自己是他的妻子。
她心底這般想,面上還是應承下來。
*
待沈念慈走後,方姨娘一路沿着小徑回到花廳,長廊外桂花香濃,争得滿芳庭,她卻無心賞花,直直地往前走沒有片刻停留。
進屋後高坐主位的老夫人擡眸輕瞥了眼她,她兀自撥弄掌心佛珠叫來婆子問話,“昨夜怎麽樣,他們二人可有好好相處?”
沈媽媽喊守夜的婆子過來,那婆子遲疑了會,輕步走到劉夫人身旁呈禀道,“昨夜二少夫人睡在後廂房。”
劉夫人眉眼倏地冷了下來,一旁的老夫人蒼老的面容喜怒不顯,她撥弄掌心佛珠,似乎并不把這當回事。
方姨娘笑着寬慰道:“二郎昨夜才醒,夫人您也不必着急,左右大婚已成圓房也不用急在一時,以後您有的是日子含饴弄孫。”
劉夫人面色稍緩,周圍的長輩彼此心照不宣,誰也沒再說起這事。
閑敘幾時驚覺時辰已然不早,顧老夫人看磋磨了不少時辰,三言兩語,卻獨獨留下了方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