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04
顧老夫人攥着掌心的佛珠,冷然道:“知道我為什麽留你下來麽?”
方姨娘捏着帕子好一陣子不吭聲,思忖着這幾日似乎沒有做過錯事,過了半晌才開口道:“妾不明白。”
顧老夫人端起茶盅抿了清甜的茶水,側身時餘光掃了眼她,“這次行拜堂禮為何是顧璘出面,你可知緣由?”
方姨娘垂眸臉色頗為難堪,“母親請恕罪,此事是妾這個當母親的思慮不周,璘兒他不知情的。”
“你不必瞞我,這事到底是誰的主意我很清楚,你事事争強總想着冒尖出頭,可你也得記住你是顧家的誰?”
顧老夫人言說的晦澀,但話外之意卻讓方姨娘亟欲咬碎一口銀牙,可礙于身份她強忍怒意沒有發作。
方姨娘脊背一彎,婷婷袅袅地福禮,“母親的教誨妾銘記于心。”
顧老夫人閉着眼揮手,“回去吧。”
方姨娘蹙眉欲言又止,頓了頓她微低着頭走了出去,方才被老夫人留下來好一頓訓斥,她肚子裏正憋着一肚子火,悻悻地走回都南院的廂房,她徑自踏入門扉半敞的書房。
素手輕擡撩起垂落的錦紗帳,影影綽綽地勾勒出青年清瘦的背影,她一見便沒好氣道:“成天讀那些書,也不知道你腦子裏裝的是書還是木頭。
顧璘臨牖而坐,手執書卷漫不經心地瞥了眼,複又落于書上,“母親,你氣什麽?”
方姨娘斂眉,輕笑道:“我笑你愚蠢,方才新婦敬茶時你沒聽到你那兄長說的話麽?”
顧璘淡淡道:“那又何妨?以後二嫂入了族譜那也是二哥的妻子,與我又有何幹?”
方姨娘嘲弄道:“當日我讓你不要應承這件事,你非要當這出頭鳥,你可知你祖母同我說什麽?她變着法責我教子無方。”
顧璘愣了愣,疑惑地擡眸:“代行拜堂禮明明是爹讓我去的,而且大哥身邊有大嫂,自然無法代二哥行拜堂禮,若排下來那是得由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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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的兒郎只有他們幾個,最小的枭弟連開蒙的年歲都還未到,不過一個黃口小兒哪撐得起婚宴上的事。
方姨娘恨鐵不成鋼道:“你爹是怕丢了顏面所以才借口讓你操辦這事,也就你把他的話當聖旨一般供着。”
顧璘渾不在意,騰地起身道:“祖父是贅婿,在顧家哪說得上話,把持着整個家的是祖母,即便爹爹也得看祖母臉色行事,我若不應承,難道讓爹爹也厭棄我不成?”
言罷他輕甩衣袖,直奔門外。
方姨娘叫住他;“你去哪兒?”
“出去散散心。”
方姨娘懶得置喙,她眼波流轉心裏突然想起那位新嫁進來的二少夫人,瞧着倒是好相與的,只可惜不知道她能在顧硯手裏撐過幾天。
看來往後的日子,是愈發的有趣了。
*
那廂,沈念慈經吳媽媽提點,到院子裏的小廚房熬煮雞湯,她待在小廚房悶得一身汗,拂去額角沁出的水澤,她盛好湯碗裏的雞湯裝到食盒裏,誘人的香氣隔着食盒撲鼻而來。
吳媽媽有些驚訝,“你這些都從哪裏學來的?”
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可從來都不會下廚,她以為出身鄉野的小娘子也應如此,況且僅憑她所見,這位小娘子不像是能做如此精細膳食的人。
沈念慈目光微移手上的動作未停,她笑笑:“偷偷學的。”
打從她幼時記事起就常常餓肚子,尤其當鄉野的父母在生了弟妹後,她更是一頓飽飯也吃不得,有幾次餓的實在沒辦法便去酒樓後廚讨東西吃,久而久之同酒樓的廚子熟絡了起來,他将手藝傾囊相授。
如今不論糕點亦或是正經菜肴,她都略懂做一些,手藝差強人意也比不了小廚房的廚娘,但能入口總歸還是好的。
忙前忙後兩個多時辰,沈念慈把多出來的肉糜與雞湯她也分食給小廚房的廚子和女使婆子,另裝了四個食盒。
織雪奇怪道:“小姐為何備了這麽多?”
沈念慈指着食盒道:“這幾份是給夫人還有老夫人的,”
吳媽媽心裏暗自喟嘆,果然不能随意低看人,小娘子雖在鄉野長大,眼皮子倒不淺,不單單做了二少爺那份雞湯,幾乎顧府的長輩人人都有一份,如此既能哄得顧家少爺,又能在長輩面前博得幾分好名聲。
沈念慈輕輕推了推盛着肉糜的碟子到她們二人跟前,“你們嘗嘗吧。”
織雪拿起筷子嘗了一小塊雞肉,意猶未盡,咂咂嘴連連贊嘆道:“小姐做的肉糜也當真一絕,姑爺吃了肯定念念不忘。”
吳媽媽嗔她一眼,又問道:“讓你去打聽的事可打聽到了?”
織雪吃過沈念慈烹的雞肉食髓知味,還想着着剛出鍋的嫩雞肉,兩耳都沒聽見。
吳媽媽幹脆擰她的手臂,訓斥道:“問你話。”
織雪恍惚了半晌,慢慢地回過神來,忙低下頭,怯怯地瑟縮在一旁将探聽到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說出來。
顧家共有三房,除了三房是妾室所出,長房還有二房都是顧老夫人的兒子,長房共有四個兒子,嫡子是顧硯雖行二卻深受老夫人偏愛,餘下兩房長子是如今的顧夫人劉氏所生,其他便都是由方姨娘所出,顧府如今最受寵的也是方姨娘。
吳媽媽思忖良久,方道:“娘子以後還是小心謹慎些為妙。”
她總覺得方姨娘心術不正說話也綿裏藏針,進府前她曾問過顧家的孔嬷嬷,說起這方姨娘進府十多年了,不但恩寵尤在還為顧家主君生了兩個兒子絕非善類。
尤其娘子涉世未深,不懂這層緣故,只是進了顧家,這裏的規矩可不像沈家,連她行事也有些拘謹束縛。
新房與書房兩間屋子毗鄰,倒也不遠,沈念慈提裙幾步走到緊閉的門前,還未叩門,門扉從裏向外推開,是顧硯的随從。
“少爺小憩時不喜外人打攪,少夫人先到別處歇片刻,過會兒少爺醒了自會見你。”
沈念慈聽着這話心頭不是滋味,像是臉被打了一巴掌,她努力穩住心神, “好,我便再等等。”
商陸轉身回屋攏住房門,閉門踏進屋裏,回眸望了眼門外徘徊的倩影,自覺方才有些失言,他心虛的咳了兩聲,“少夫人一大早就來找少爺,您就不想想辦法應付?”
顧硯盯着書案擺的熏爐,望浮起的氤氲,聲音微涼:“我沒有承認她的是我的妻子。”
商陸稍稍怔住,略頓了下坦言心中所想,“可您真打算一直冷落沈小姐麽?”
他雖是個粗人,但也懂得三媒六聘,成婚這事老爺還有府中長輩做的确實不太妥當,可終歸禮成沈小姐已是少爺名義上的正妻。
顧硯狹長的鳳眸微垂,斂去眸中深色提筆欲謄字,聞言擱下筆,“多話。”
“屬下說得都是實話,少爺不想聽不聽就是。”商陸怪道,旋即他轉了話鋒,“明日三朝回門,要陪少夫人回沈家省親,少爺您明日會去麽?”
顧硯冷眸斜他一眼,緘默少頃才擡眸望了眼門外立的身影,他倒要看看她能撐到幾時,現下的他只盼着她堅持不住早些定下和離書,一刀了卻這樁孽緣。
左等右等了半個時辰,也不見半個人影,吳媽媽失了耐心早撇下她們回了屋。
織雪也待不住,柔聲勸道:“娘子,我們走吧。”
沈念慈卻執拗地不肯走,“媽媽不是和我說過心誠則靈,再多等會吧。”
織雪沒奈何,只好繼續陪她等着,不知又過了多久,暮色漸深眼看着日落西山,終于有人仆從敞了門。
商陸嘆聲道:“少夫人還是請回吧。”
沈念慈見他俨然是想勸她離開的,态度從容道:“我只是來送雞湯,放下就走,勞煩通融一下。”
商陸冥思苦想,艱難開口:“半炷香的時辰。”
沈念慈盈盈笑語:“多謝這位大哥。”
織雪言道不敢進屋,退了一步複又跟上,如此反複還是堪堪立在門外,“少夫人我還是在外頭等着吧。”
她是真有些怕屋裏那位煞星,見到他身邊随從的樣她就害怕,傳言顧二少爺性情孤冷,聽說前陣子還親手處置了一個不知羞恥要勾引他的女使,那女使磋磨的不成人形,想到顧二少爺的狠毒手段她不禁打了個寒顫,愈發不敢進去。
沈念慈颔首沒有強求,接過她手中食盒,濃郁苦澀的藥味撲鼻而來,輕嗅着藥味有些不适,但她還是沉下心果斷踏了進去,屋內鎏金熏爐燃着紫檀香霭霭纏綿。
環視一圈察覺四周并無顧硯仆從,而顧硯颀長的身影掩于青帷後頭,似乎正睡着,她懸着的心陡然放下。
只是她還是不敢邁出那一步,昨夜她不識好歹觸碰到他了逆鱗,惹得他不快,今日若再遭他厭棄,那顧家她肯定是待不下去的。
彼時正值正午日光直直的穿透窗牗投到書房牆上所挂的書畫,徒增一番绮麗風光。
灑進屋內的晴光猶如破碎的金子斑斓照耀在男人清隽側顏,他緊閉雙眸半躺在軟榻上,冷峻的臉頃刻收斂了凜冽,平添了幾分平易近人。
許是驚覺有人靠近,他倏地睜眼,燦若星河的眸子似兩泓深沉洶湧的晦暗海水,仿佛多看一眼就能溺斃其中。
女郎面頰若有若無的胭脂香萦繞于鼻尖,兩人近在咫尺的距離讓他遽然回神,“滾開!”
沈念慈置若罔聞,她彎彎唇瓣端出食盒裏的那碗雞湯往前湊了湊,“這碗雞湯多煨了小半個時辰,你嘗嘗……”
話還未說完,顧硯揚袖一甩,瓷碗頃刻落地碎成了兩瓣,“我讓你滾你沒聽見嗎?”
沈念慈黛眉輕蹙,怔忡的望着灑滿一地的雞湯,羽睫如蟬翼撲扇,她默念,凡事都是個忍字,忍一忍便好了。
她蹲下身拿帕子撿起殘羹,又細致的拾掇一番,重新倒了一碗擺在桌面,“方才是我考慮不周,夫君你若餓再喝罷,但千萬別再糟蹋東西。”
顧硯漆黑的眸子微沉,他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觸碰瓷碗少頃瓷碗重重地摔了下去,冒着氤氲的雞湯一瞬傾翻墜落到地上,湯水濺了沈念慈一身:“我的話從不說第二遍,你若再犯我不會饒恕你。”
沈念慈淡淡掃了眼地上的碎瓷片,提裙狼狽地踏出房門,疾步踱下石階,她轉過身望着那扇楠木門惴惴不安。
織雪迎上前,小心翼翼的問:“二少爺可有刁難少夫人?”
沈念慈默然不語,她心中委屈眉間不由染了幾絲愁緒,适才本無意惹惱他,畢竟昨夜是自己有錯在先,可她實在想不明白她到底該怎麽做,才能入得了他的眼。
她絕對不能被趕出去,她還得護着祖母,她不可以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