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02
一晃到了顧家迎親的日子,廊庑垂落大紅的紅綢,目光所及之處盡是耀眼的火紅,暖陽熹微,秋意濃濃的紅楓葉漸漸飄零。
沈家花廳。
沈念慈端端正正地跪着,朝上首的爹娘行跪拜禮,磕了三下頭等候多時的喜娘便笑盈盈扶起她。
喜娘笑道:“新娘子就要辭別父母,母親過來與女兒說說體己話吧。”
柳氏神情寡淡,雖然不情願,但出嫁的規矩禮數不可廢,拾起承盤上的喜扇,敷衍地遞給她道:“此去你自己珍重。”
沈念慈雙手接過攥緊扇柄,态度從容颔首應道:“女兒明白。”
她看得透徹,柳氏虛與蛇委的話只是說給親眷聽的,且她俨然不願與她多話,那她更不必多說什麽。
“禮成!新娘子上花轎!”
吳媽媽攙着沈念慈穿過林立池畔的亭臺水榭,行步扶風時垂曳的流蘇揚起漣漪,随着喜娘的指引慢慢走到轎旁,她才把沈念慈扶到轎子裏。
噼裏啪啦的爆竹聲盈着洋洋喜氣,沈念慈坐于轎子中只覺得路途冗長遙遠。
正值晌午,繁華街市甚少有人在外奔走,許是遇喜事不由得人多喧鬧起來,吵嚷鼎沸的人聲鬧的她愈發頭疼欲裂。
不多時已至顧府,喜婆扶着沈念慈下喜轎,指引她跨火盆過門檻,一路走進大堂,她驀地發覺紅綢一端有些沉,她隔着紅色蓋頭低眸望了眼,卻見男人手骨節分明的長指握着紅綢另一端,可他并非如傳言那樣無法行走,反倒身姿矯健。
難道傳言為虛,顧家大少爺其實并未出事,不等她多打量,身後突然出現的力道推了她一把。
沈念慈猝不及防地彎下身,意識到這是在拜堂,她頂着滿頭珠翠脊背輕彎恭恭敬敬的行禮。
三拜矣,吳媽媽極小聲告誡,“娘子,拜完天地還有些俗禮,你得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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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過天地又是冗雜的繁文缛節,沈念慈覺得自己像極了任人擺弄的木偶對堂上親長規規矩矩地行禮。不覺間斜陽疏斜紅霞掩隐于磚牆之後。
喜房內光影斑駁,一簇簇燭光搖曳照映在豔紅如血綢緞上晃的眼生疼,沈念慈端正地坐在圓桌旁,單薄瘦弱的肩膀筆直地挺着。
她死死地攥緊扇柄纖長白皙的玉指微微泛紅,方才不知何故是由顧家三郎抱着公雞代行拜堂禮,而她真正的夫君卻不知去向,這讓她莫名感到惶恐。
嫁進來之前她就不下數次聽吳媽媽說起這位顧家二少爺,無非說他脾氣差待人兇惡能使小兒夜啼之類的話。
又過了半個時辰,安頓在偏房吃茶的喜婆也坐不住了,她嚷嚷着走到新房,“我茶都吃了三盞了,新郎官還沒過來嗎?”
吳媽媽趁機迎過去,好說歹說哄得喜婆到偏房吃茶果,還讓身邊的女使作陪, “姑姑一早起來辛苦了,多吃些茶果吧,還有得姑姑忙呢。”
喜婆一臉的不耐煩,瞥了眼沈念慈,她眉頭輕皺道:“再耽擱可要誤吉時了,若新郎官還不來,新娘子就歇着吧,可記得把合卺酒喝了。”
吳媽媽望着緊閉的門扉,輕聲嘆了口氣,看來新郎官今夜不會來了,想到顧家連拜堂都是由旁人替代,可見這門婚事他們也不甘心,她叮咛道:“夜也深了,若過會兒顧家還沒有來人,娘子便歇着吧。”
沈念慈微微颔首,她知道自己說不上話,哪怕說了吳媽媽也不會聽,只好耐住不安跳動的心。
吳媽媽頓了頓又道:“如若顧少爺來了你定要主動些,即便他沒有存那心思,你也得細細照顧他,省得落人口舌。”
說罷她甩着帕子悻悻離開,獨留乖順坐着的新娘子一人。
沈念慈繼續等着,枯坐半晌也不見有人進來,她委實坐不住便想着起身松松筋骨,扔下喜扇,烏溜溜的眼珠環視着喜房,四周陳設擺件皆是金貴之物,妝臺上擺着琉璃花樽,到處都是稀罕物。
轉了一圈感覺有些乏了,望窗外漆黑一片,她料想着應該不會再有人過來,便褪去累贅的鳳冠釵環,墨色如綢緞般的長發披至腰間,喜房無人侍候她只能随手擺在空蕩的長案上,旋即又小心翼翼地解開衣扣。
透過半開的支摘窗依稀可見凄冷的月色,蒼穹一輪玄月,點點繁星萦繞其間,徐徐清風灌入房中揚起帷帳紅綢。
風拂過她面頰冷意襲來,沈念慈身子微顫,眼眸稍垂目光掠過承盤擺的兩個酒樽,腦海裏盤旋起喜婆的叮咛,喜婆方才說洞房花燭夜不喝合卺酒可是不吉利的。
猶豫了半晌纖手端起酒樽,裏頭盛滿了佳釀,她從未喝過酒,頂多嘗過甜甜的果酒,僅那一次還是偷偷嘗的,想必合卺酒也應該會有些甜吧。
淺抿一口唇齒間充盈着苦澀辛辣的酒味,她捂住唇逼迫自己咽下去,緩了許久她才端起另一杯一飲而盡。
身子立馬暖和了起來,喝得她有幾分微醺,只是灌進來的寒風仍然凜冽刺骨,她當即挽起袖子輕踩小凳收起支摘窗。
随着支摘窗吱呀地關上,推門聲緊接着響起,聽見動靜沈念慈腦子裏那根線繃的緊緊的,她忙拾起外袍掩住藕臂。
須臾滾輪辘辘聲似屋外綿密的細雨,潤物無聲似覺察不到的飄進屋內,可沈念慈卻清晰的聽見這窸窣的聲音,這道聲音一直萦繞耳畔,直到她轉過身瞥見那道陰沉沉的身影。
燭影籠着男人清隽冰冷的面龐,他穿着玄色常服,眉眼俊朗面容稍顯孱弱略有幾分蒼白,男人劍眉英挺薄唇緊閉,坐在木雕的輪椅上目光灼灼的盯着她,與她的視線緩緩交織。
沈念慈怔怔的望着眼前的男人,即便男人的眼神深邃宛若寒冷刺骨的冰霜,她卻兀自出神。
她長在鄉野十多年從未見過這般俊俏的男人,鄉野的男人常要種田做農活,炎炎烈日曬得他們皮膚黝黑,也只有東村頭的秀才生的白淨,可即便再白淨秀氣也不如眼前的青年。
“你是誰。”
正當她細細打量面前的坐着輪椅的男人時,他突然冷冰冰的開口,打破這詭谲的氣氛。
沈念慈愣了愣,猶豫良久才低聲解釋道:“我是……我是沈家的,是你的妻……”
顧硯略微沉吟,在他還未出事前兩家的确有過婚約,且他屋裏向來沒有女使伺候,待覺察周圍包裹的紅綢,以及女子身上穿的朱紅色寝衣,他猛地意識到了什麽,當即面色一沉,嗤笑道:“我竟不知自己何時娶了一個妻子。”
他也曾是鮮衣怒馬的少年郎,一朝跌入泥潭的滋味并不好受。墜馬後他折了兩條腿,或許旁人認為他此生再無望,可這不等于他可以翻雲覆雨随便毀了清白姑娘家的一生,故而祖母幾次三番催促他娶妻,他都毅然決然地拒絕。
沒想到祖母如此迫不及待地迎了沈家女進門,這次他連自己娶妻這件事都不知道,叫他如何承認自己有了妻子。
更何況以他先前與那沈家姑娘相處來看,此番她肯嫁進來不過是趨炎附勢若非為了銀錢她怕也是避之不及,他們肯定以為他活不長,打定主意要從他身上得到些錢財,像這樣的女子,他從前就見得多了,他絕對不會認下。
想到這顧硯眸色晦暗心底的厭惡之情更甚,骨節分明的長指捏住衣擺,他怒聲道:“給我滾出去,誰跟你拜的堂誰才是你的夫婿。”
男人的怒斥聲震的沈念慈耳朵有些脹疼,她吓得身子一凜,細白的脖頸不自覺地瑟縮,她無措地揉捏着寝衣裙擺,顫巍巍道:“對不住,但求你別趕我走……”
她心裏着實沒底,倘若因此被趕出去,她又該何處安身,沈家容不下她,回到鄉野亦是死路一條。
顧硯盯着她神情有些複雜,他只是想把人趕出去罷了,看眼前女子嬌弱的仿佛風一吹就能倒,他驀然想自己醒來發現雙腿沒有知覺的痛楚,他心底燃起的怒火頃刻之間偃旗息鼓。
稍稍瞥了她一眼,他頭疼的捏了捏眉心,兩道劍眉緊緊的擰起,沒再執拗地将人趕走,只冷冰冰的說道:“今日我且容你留下,明日一早你給我滾出去,先就寝吧。”
權衡下他只能想到這個法子,想必外頭宴席未散,若鬧得人盡皆知,丢得是兩家顏面。
沈念慈茫然地站在那,腦袋昏沉沉的隐約只聽得休就寝兩字,她下意識地挪動步子想走,可耳畔陡然響起吳媽媽臨走前嚴厲的囑咐,她低着頭緩步走到男人身側。
擡手玉指輕勾他外袍松垮的系帶,欲脫去他外頭罩的衫袍時,一雙溫熱的大掌擒住她手腕。
撲面而來的酒氣熏得顧硯直作嘔,他用力地推開她,惱羞成怒道: “不許碰我!沈家難道沒教你規矩麽?行事怎如何孟浪,便連秦樓楚館的妓子都比你知羞。”
他本想留幾分顏面給她,畢竟一個女子剛嫁進門當晚就被休并不是好事,沒想到這女人竟不識好歹,妄想勾引他,好大的膽子。
沈念慈趔趄兩步險些摔着,杏眸微擡瞥見男人深邃的眼神似能窺見他眸底的冰霜,她不敢再動,她有些頹喪,世家公子居然比她鄉下的爹爹還難伺候,哪那也不許碰,這以後叫她如何照顧。
“商陸!商陸!”顧硯轉動輪椅,朝着門口喊。
忽而一個魁梧的壯漢破門而入,他兩頰滿是濃密的虬髯,雙目猙獰惡狠狠的盯着沈念慈。
顧硯厲聲道:“喚人過來,把她帶去後廂房。”
商陸點頭,旋即長臂一伸,“沈姑娘,請吧。”
沈念慈沒轍只好跟着他走,目光不經意瞥過榻上繡有百子龍鳳繡紋合歡錦被,紅的甚是刺眼。
新婚頭一夜,沈念慈沐浴更衣後就被安置在後廂房歇着,夫妻二人就此劃清泾渭分明的界限,委實沒有半點情意唯有生澀與疏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