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貞節
貞節
民國十四年,春,北江淪陷,穎軍全軍覆滅,祁軍入主北江。
北江城歷經了轟炸血洗,如今已是一座死城。如今城中局勢穩定,祁軍開始恢複城中經濟
陸水紅和陳山海在這時候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北江。
坐上離開的船時,看着日落中的碼頭越來越遠,陸水紅眼淚無聲落下。
她終是離開了那裏。
短短十幾日,從南平到北江,從全城搜捕到戰火紛飛,好幾次站在生死的邊緣。而今的陸水紅仿佛歷經了大半生的歲月,眼裏早沒了色彩,已不複當初蘇宛鎮豆蔻少女的心境了。
從北江到永樂有幾日的水路,泊船靠岸時,陸水紅有一絲恍惚,竟不知已經到了。
上岸時,陸水紅回頭望着身後茫茫江面,愣怔了片刻。
她在心裏告訴自己,這些都不是夢,是真的,她回來了。
從碼頭出來,陳山海一路送着陸水紅回到蘇宛鎮的家
站在陸家大宅前,陳山海笑了笑:“十幾天前,我就在這兒擡着你的花轎送你出嫁,現在我送着你回家,怎麽好像時間過了好久一樣。”
陸水紅點了點頭,只覺恍然隔世。
“回去吧,我只能送你到這兒了。”陳山海說。
聽到這些,陸水紅心底竟平白無故生出一絲不舍來,不禁紅了眼。
她靜靜地說道:“保重。”
“你也一樣。”陳山海咧着嘴在笑。
陸水紅閉了閉眼,問:“我們還有機會再見嗎?”
話聲在風聲消彌。
“看緣分吧。”陳山海頓了片刻才淡淡地回應陸水紅,像是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緣分,一種虛無缥缈的東西。
陸水紅忽地覺得心口像被刀剜一樣地痛。
不管是南平還是北江,他們無分彼此,相互扶持走在一起,而今回到安全的永樂城蘇宛鎮,他們之間的關系又變回原來的樣子。
他是水清鎮徐家的長工,她是蘇宛鎮陸家的小姐,二人身份擺在那兒,泾渭分明。
在永樂城,沒有刺殺,沒有搜捕,更沒有屠殺,森嚴的禮教在這裏沒有被生存和鮮血所撼動,它就像一座山鎮壓着這裏的所有人,尤其是女人。
所以,她與他終究是兩條路上的人。
回到陸家,看到陸宗培,陸水紅霎時間淚如雨下,她向父親下跪,喊道:“爹,女兒回來了!”
陸宗培滿目震驚地望着陸水紅,仿佛不相信自己眼中看到的。
他顫抖地說:“爹以為你早已慘遭土匪毒手,不曾想你還活着!”
陸水紅嗚咽道:“我也以為我會死,還好那天有個轎夫救了我,幾經輾轉才回到家。”
陸宗培将陸水紅扶了起來,老淚縱橫起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兩父女都因為生死離別垂着淚,哭過之後,陸水紅被丫鬟帶着回閨閣沐浴更衣。
泡着浴桶裏溫熱的水,看着水氣氤氲的房間,陸水紅只覺這一切一點都不真切,像一場夢一樣。
洗完澡,她坐在梳妝鏡前,呆呆地看着鏡中的自己。
她已經好久沒照過鏡子了,而今看着鏡子,她竟有些陌生。
鏡中那個自己一如從前,卻不知道為何,總覺得哪裏不一樣了。
窗外院中的海棠落了許多,不複出嫁那日的如煙似霧模樣。
丫鬟說,近幾天連連下雨,海棠早落了大半,又過了花期,已是暮春時分,海棠落盡是早晚的事。
陸水紅在窗臺看了好一會兒的海棠花,腦海中不自覺想起南平客棧窗前臨河而生的海棠,想起北江城西的老海棠。
這一路走來,她的身邊處處有海棠,處處有雨。
海棠經雨,傾國傾城。
………
從閣樓下來,陸水紅往前廳去。彼時天剛擦黑,廚房正備着晚飯。
路過廚房的時候,陸水紅看到了父親陸宗培的身影。
陸宗培很少會到廚房,他的出現讓陸水紅感覺詫異。
也許是在外的那些日子,每日都緊張敏感,現在回了家還是不經意地有這樣的感覺。
她瞧着父親的身影,心中有疑惑便走了過去。
靠近廚房時,陸水紅清楚地看到父親往自己的膳食裏下了藥,随後命令奶媽把飯菜送進閣樓。
奶媽哭着說:“老爺不要那麽狠心,虎毒不食子呀,也許小姐根本就沒有失身子,真的如她所說從土匪手下逃脫。”
“夠了!”陸宗培斥責道,“你不要再說了,她一個弱女子如何能從窮兇極惡的土匪手中逃脫,她必定是被土匪玷污了清白,我們陸家世世代代一向清白,斷不能容許這等失貞之事發生,為了陸家的列祖列宗,我只能對不起水紅了!”
“老爺,三思呀!”奶媽跪了下來,“小姐是我看着長大的,我都不忍心,老爺您又怎麽能忍心!”
陸宗培固執地當沒聽見。
門外的陸水紅心口像被插了一刀子,抽痛得厲害。
原來,父親從未相信過她的話。原來在父親眼中,她是一個失貞的女人。
想到這裏,陸水紅忽而哈哈哈地笑了出聲,豆大的眼淚随着笑聲而顫抖地從眼淚裏滾下來。
陸宗培和奶媽都愕然地看向門外的陸水紅。
“你怎麽在這兒……”陸宗培語氣很重地問。
陸水紅不答,只是搖頭苦笑着反問:“爹,你真覺得我是一個失了貞節,為了活命而撒謊欺騙你的人嗎?”
陸宗培有些無地自容地偏過頭,不敢看自己女兒。
陸水紅冷冷地問:“女人貞節就那麽重要嗎,沒了貞節就一定要死?”
這話激怒了陸宗培,他一揮手,怒道:“你怎能說這些話,爹從小便告訴你女人餓死事少,失節事大,你現在失了節,便是冒了天下人之大不韪。你還有臉做人嗎?”
“狗屁!”陸水紅惡狠狠地上前,徑自将那些下了藥的飯菜掀翻在地。碗碟碎了一地,飯菜湯羹灑得到處都是。
她咬牙罵道,“什麽冒了天下人之大不韪,是你們男人覺得女人命賤才這樣說的吧,對于一個受到傷害的女人,你們不去指責那些傷害女人的男人,反倒把刀口對準一個受傷害的女人,這就是你們建功立業的男人應該做的事對嗎?男人就是這樣欺負女人對嗎?”
陸水紅越說越急,她指着祠堂的方向:“你不是天天把陸家列祖列宗挂在嘴邊嗎,我倒想問問列祖列祖什麽才是對的,什麽才是錯的。”
說着,陸水紅大步地往祠堂。
陸宗培急忙追上去大喊:“放肆,你休要胡來,女人不能進祠堂!”
不論身後的父親怎麽說,陸水紅都是不管不顧地沖進了祠堂。
她指着堂前那一副副森然的祖宗牌位,說道:“你當所有祖宗的靈位,告訴我,我娘怎麽死的?姑姑怎麽死的?”
陸宗培神色肅然地瞪着陸水紅,一言不發。
“我告訴你吧,我娘和姑姑都是被你們這些男人害死的!你懷疑我娘淫...蕩失節,紅杏出牆,為了自己的名聲,為了陸家所謂列祖列宗,你不分青紅皂白,讓我娘受了騎木驢的刑罰,活生生把人折磨致死了。後來真相大白,一切都是你的疑心作怪,你卻為了你的面子,不承認自己的錯,到現在所有人一提到我娘都認為我娘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你以為我當年還小什麽都不知道嗎?”
說到這裏,陸水紅心痛得連喘氣都難受:“還有姑姑,三年前,姑姑喪夫守了寡,你說姑姑年輕貌美,斷言她守不了寡守不住貞節,便與姑姑夫家的人聯手逼死了姑姑了,卻對外宣稱姑姑貞烈殉夫,成全你們這些虛僞之人要的名聲,太可怕了,真的讓人惡心!”
這些事情,陸水紅一直都知道,但未對任何人說過,今日面對着父親,她一股腦地全部說了。
她面向祠堂的牌位,冷笑道:“你害死了我娘,害死了姑姑,你這樣就對得起列宗列祖了?”
“你懂什麽!”陸宗培沉聲斥道,“為了陸家的名聲,作為陸家一家之主,我都是為了陸家着想,換作陸家的列祖列宗,他們也一定會和我一樣!”
“和你一樣,和你一樣對女人下手嗎?”陸水紅忽地一笑,“我差點忘了,這些牌位上的人生前可都是男人,和你一樣的男人!都是拿着吃人的禮教對着手無寸鐵,毫無反抗能力的女人!”
“女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我曾經也深信不疑,但是爹,你知道嗎,我在北江經歷了破城屠殺,你知道死了多少人嗎。現在時局動蕩,風雨飄搖,在生死面前,貞節什麽都不是,我活着回來不是接受你們男人對我失節的審判,我受夠了這些禮教,受夠這些家規族訓了。”
說到最後,陸水紅歇斯底裏起來,像瘋了一樣沖上去,将供桌上的香案,水果,燈盞一一掃到地上,随後抓起祖宗的牌位四處亂砸。
陸家培急了眼,大吼:“你這個不孝女,你瘋了嗎,你快住手!”
陸水紅卻對父親的話充耳不聞,尖叫着将牌位一個一個砸爛,最後陸宗培将陸水紅拉開,一揚手便掴了一巴掌下去。
祠堂回蕩着清脆的巴掌聲,陸水紅被扇倒在地,一頭烏發的長發散落地面。
那一刻,陸水紅覺得臉頰像被火炙烤一樣發燙發辣,仿佛臉就要爛掉,候她卻不覺得有多難受。
只聽陸水紅呵笑出聲,踉跄地從地上站起身來。她目光呆滞無神,眼淚早就流幹了,聲音悲涼地說:“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有沒有失節,這都不重要,我想告訴你,就算我失了身,我也不會去死,更不會接受你們的審判,從今天起,我不再是你陸宗培的女兒,陸家一切與我再無瓜葛。”
那夜,她從家裏跑了出去,悶着頭見路就跑。
夜裏起風了,她在風中跑着,風聲從耳邊呼嘯而過。
沒想到,躲過了亂世戰火,卻躲不過禮教壓迫。
若早知如此,她又何必心心念念地要回到蘇宛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