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雪棠
雪棠
陸水紅來到水清鎮便去徐家。
她想去徐家找陳海。
然而來到徐家才發現，水清鎮前一陣子被日本人闖了進來，徐家老爺被日本人害死了，萬千家財盡數被日本人搶走了。
富麗堂皇的徐家大宅早已化為灰燼。
陸水紅沒了尋找陳山海的線索，于是在路上向行人打聽一個叫陳山海的人。
她打聽了好久才打聽到陳山海的下落。
他住在水清鎮南街十二號老瓦房裏，家門前有一條河，河對岸有一樹海棠。
陸水紅按着打聽到的地址找了許多才找到。
她先是看到河岸的海棠才看到那幾處破敗老瓦房。
陸水紅走過去，正準備敲門時，屋裏的人開門出來，兩人迎面相見。
開門的陳山海看着眼前粲然笑出來的陸水紅下意識錯愕了一瞬。
“我終于找到你了。”陸水紅眉眼皆是笑意。
然而陸水紅卻發現面前站着的男人神思倦怠，滿眼憔悴。
她不由走近，深深地凝着他，才驚覺他的眼睛布滿了紅血絲，眼窩都凹陷下去，下颔處都是胡子拉碴。
陳山海後退了幾步，讓出了一條道來，說：“進來坐吧。”
陸水紅進了屋，一進門就看到堂屋供了三尊牌位，牌位前的香案上還插着三支尚未燃盡的香。
陸水紅看到那三尊牌位，分別是陳山海父親，陳山海繼母，還有繼母兒子，也就是陳山海的弟弟。
那一瞬，陸水紅恍然了幾秒。
她記得陳山海說過，父親，繼母，弟弟都還健在，怎麽一下子都沒了？
這時，陳山海給陸水紅倒了杯茶，說：“坐着喝杯茶吧。”
陸水紅看向陳山海，猶疑地開口：“你家人都怎麽了……”
陳山海擡眸看着父親的牌位，神色不悲不喜地說：“都被日本人害死了。”
陸水紅愣住，竟是被日本人所害？
陳山海說昨天自己回家時，發現家人都不見人影，找了鄰居問才知道，前陣子日本人過來鎮上，到處搶劫禍害百姓。
陳山海父親被日本人開搶打死，繼母被折磨至死，弟弟被活生生按到水裏淹死了。
事後鄰居幫忙收拾了遺體，草草安葬了。
陸水紅悠悠嘆息：“原以為永樂會是安靜樂土，沒想到，日本人最後還是禍害了水清鎮。”
陳山海唉了聲：“現在烽火亂世，無以為家。”
“是呀，無以為家。”陸水紅感慨道，“我們都一樣了，無以為家。”
“你家裏也被日本人禍害了？”陳山海問。
陸水紅笑着搖頭：“沒有，蘇宛鎮一切如舊，什麽都沒有發生。”
“那你為什麽這樣說？”
“我爹要殺我。”陸水紅平靜地說，“他以為我被土匪劫走，失了身子，他不允許有個失節的女兒，所以要殺死我以保住陸家的名聲。”
陳山海：“所以你逃出來了？”
陸水紅嗯了聲：“陸家我是回不去了，我也不想再回去了。”
“那你打算怎麽辦？”
“我想和你一起。”陸水紅坦然心中所想，“你願意娶我的話，我就嫁給你。”
他們一起經歷了這麽多次的生死一線，他多次舍身救她，她早就傾心于他。
在北江時，她更是知道他為了她面受盡屈了，那時她才明白自己的心，她便說要嫁給他，卻遲遲沒等到他的回答。
“對不起陸姑娘，我不能娶你。”
這是她第一次聽他叫自己“陸姑娘”
“為什麽？你難道不喜歡我嗎？“
“我配不上你。”
陸水紅搖頭：“我已經不是什麽富家小姐了，我什麽都沒有了。”
陳山海：“我只是一個沒讀過書的粗人，沒有未來，不值得托付終身！“
“不，你值得，我和你從永樂到南平，從南平到北江，再從北江回到永樂，我們一起經歷了那麽多，我知道你是怎樣的人。”
說話間，陸水紅鼻子發酸，眼淚湧了上來：“我喜歡你，你也應該是喜歡我的，對嗎？”
陳山海沒說話。
陸水紅低着頭默默垂淚，半晌後便擡起頭，定定望着陳山海，問道：“如果你不喜歡我，為什麽會為了一顆藥向人下跪叩頭？”
陳山海說：“不怕告訴你，不管是南平還是北江，我為你做那麽多都是為了錢，我想着只要我安然無恙地把你帶陸家，你爹會念在我予你有恩，會給我金銀財寶報答。”
陸水紅不相信地搖着頭。
他說的這些話，她一句話都不相信：“你如果真的是為了錢，那麽昨天你就應該大搖大擺地把我送回陸家和我爹見面，而不是把我送陸家門口自己就悄悄地走了。”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不是一個好人，你不必有我這種人身上浪費時間。”
陸水紅知陳山海肯定是有什麽苦衷才會這樣子，不然他是不會說這樣的的話。
她不敢說自己很了解這個男人，但敢肯定這個男人的人品。
陸水紅：“我不知道為什麽你會這樣說，但我不想勉強你。”
說着，陸水紅起身往外走。
她停在門口，微一側目：“陳山海，謝謝你為我做了那麽多，我會永遠記住你的好，你多保重。”
陳山海眼圈刷一下紅了起來，他忍住情緒望着陸水紅的身影離去，始終抿緊着雙唇。
一直到陸水紅的身影消失在海棠花雨中時，他才松動了口氣，眼淚悄無聲息落下，語氣嗚咽苦澀地開口呢喃：“陸水紅，再見。”
………
民國十四年春，陸水紅第一次見陳山海，只覺他是魯莽粗俗之人。
後來輾轉南平，北江兩城，從南到北，她悄然愛上了他。
然而她的愛情只有短短的十幾天。
後面的很長一段時間，陸水紅都一個人漂泊在外，無依無靠。
民國十七年冬，軍閥混戰的局面已然結束。
那年陸水紅從滬上回到永樂，濕冷的空氣彌漫着凜冬的肅殺。氣候溫和的永樂在冬日也是北風刺骨。
一晃三年，再回來時，一切仍似當初模樣。
她在蘇宛鎮小住數日，在離開永樂前去了一趟水清鎮。
過去那麽多了，足足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她想，陳山海應該已經成婚生子了吧。
然而她來到水清鎮南街十二號老瓦房時，屋子早就荒廢了。
鄰居來說陳山海在民國十四年時就離家去參軍了，之後再沒回過來了。
陸水紅算着日子，便是他們相識那年。
河岸的海棠早已禿枝，凜風吹過，瑟瑟無聲。
陸水紅隔河相望海棠，心中惆然若失。
聽到他去參軍時，她恍惚間想明白了許多事。
他并非不愛她，不過時局動蕩，風雨飄搖，家人慘遭屠戮，沒了家，不能再沒有國了。
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他選擇參軍救國，生死難料，此一去歸期難定，如何敢表明心跡讓佳人獨守空閨，蹉跎歲月。
所以，他放下兒女情長，獨自踏上自己的路。
而今軍閥已經打倒，時勢稍安，陸水紅不知陳山海是否安好。
念及于此，她不由雙掌合十，向着海棠樹祈禱。
她不求能與陳山海久別重逢，只求他能平安喜樂，無災無難。
彼時，細碎的雪翩然飄落，落在她的頭發上。
陸水紅擡頭看向海棠樹枝縱橫的天空，落下的雪花像是海棠花開時被吹落的花雨，旖旎如畫。
鬓邊海棠花簪應猶在，只是早已物是人非。
雪，靜悄悄地在下。
她走得無聲無息，落下的腳印很多被雪覆蓋，不見蹤跡。
—— 全文完 ——
2023 . 10 . 05 廣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