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泯然衆人
泯然衆人
陸煦被學生志願者催命似的趕回禮堂時,冗長的流程竟然才走到學生代表發言,距離他的環節明明還有至少20分鐘,這生怕活動出一點差錯的完美主義和某些人之前一模一樣的。
他淡淡地和前排的幾位領導點了個頭,老老實實地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剛一坐下就聽到朋友問他:“拿到了嗎?你心心念念的……大水滴。”朋友故意扭曲了名字,好像在嘲笑他的幼稚。
“蟲珀。”陸煦忍不住為自己的寶貝正了個名,不過想到自己再叫800遍朋友也記不住,所以他最終還是說了句算了,直接回答了問題,“排隊的人太多了,沒輪上我就被叫回來了。”
事實上,哪兒是排隊的人太多啊,分明是那唯一的參與者總是耍賴,而那本該公平公正的游戲組織者又很吃這一套。兩個人玩得不亦樂乎的,完全不管不顧地把他晾在了一邊。
也是,陪他玩哪有接待明豔動人的學姐有意思啊?陸煦把自己帶入那學弟後,多少生出了幾分理解。
沒人能拒絕得了方歆,反正他完全拒絕不了。所以他已經很努力很努力地在躲她了,連上午去看老師他都是偷偷去的,見到她閨蜜都趕緊繞道走,甚至想要重溫一下學生生活拿個紀念品還得千挑萬挑選一個她絕對不會去的時間。
但事實證明,他永遠不該用自己正常人的思維去預測那馬大哈的行為模式。頒獎典禮進行的過程中,社團休息2小時,白紙黑字寫的清清楚楚,他不能理解方歆怎麽會粗心到這個地步,害他……都沒拿到他上午就看中了的社團紀念品。
“行了行了,別想你那大琥珀了。”朋友拍了拍他的肩膀,竟然喪心病狂地把他後面的行程編了個順口溜,“演講完了是專訪,專訪完了是沙龍,沙龍完了是易總。”
陸煦拽了拽西裝下擺,打趣道:“放心吧,替煦·榆和岚縣做個花瓶還是綽綽有餘的。”
話雖這麽說,但陸煦其實心裏不太有底。因為他不确定在這裏路演會取得朋友所希望的效果。
他在欣卿待了4年,深刻感受到這所私立學校內部的貧富差距比社會平均值要大上個好幾倍,而無論是哪一方,都不會有耐心去聽他講一個名為回到鄉村的故事。
這裏1/3的學生屬于各種“二代”,生來便快人一步,學成後直接接過父母的衣缽,繼續做這個世界的“統治者”。比如目前坐在他左手邊的這位楚小姐,也是他的同班同學。在別人還在懵懵懂懂的談戀愛時,人家已經和聯姻對象領證了;在大家焦頭爛額地實習時,人家已經在家族企業輪了三個崗了;在大家為那多一個w還是少一個w的offer而焦慮時,人家已經能美美贊助獎學金了。
他不屬于“二代”,和這所學校另外2/3的孩子一樣,屬于有野心成為“一代”的高考勝利者。每個人野心的來源各不相同,但是這2/3的行為邏輯是類似的——在欣卿鍍金,找份好工作,攢錢,最後在C城紮根。他也曾經按照衆人的期待這樣走過一陣,但終究半是被迫半是如願以償地回到了他的家鄉,和朋友一起開始自由職業,美其名曰——創業。
所以,在校領導層面,他算得上是一個極具宣傳價值的畢業生,非常有助于扭轉外界對欣卿畢業生“見錢眼開”的刻板印象,“名校大學生返鄉”、“運用互聯網+帶動脫貧”、“即将創業板上市,估值超2000萬”每一個标簽都宣告着他的與衆不同。
但在欣卿在讀學生層面,卻很少有人向往他的生活。那些“二代”們不向往是因為人家天生手握資源,自然只會永遠的按“馬太定律”的規則玩兒。而剩下的其他人被灌輸了一套永遠要做最好的人生觀,在這遍地都是機會的C城,他們永遠不會在踏出校園的第一站就主動承認自己的失敗。
即使,可能去到一個更加适合自己的地方而不是最好的地方,也并不意味着失敗。
想到這裏的陸煦忽然有點抽離,接着便對自己剛剛所做的一切高高在上的論斷想笑。方歆說的沒錯,他就是道貌岸然的僞君子,壓根兒沒資格自視清高地去審判單純想過更好生活的她。
是啊,他真是沒資格。
3年前的他對資本那麽唾棄、那麽深惡痛絕,說要過自由舒适、閑雲野鶴的生活。但現在還不是穿着一身名牌,裝腔作勢地在和C城的資本斡旋,試圖用母校給自己貼金,借着校友日的機會路演,提升上市估值。
是啊,他真是虛僞。他分明只是給不了她想要的生活,卻還要懦弱地去指責她的生活方式。
或許如果當時他沒有這樣做,他們再見面還是能夠從容地說上一句“好久不見”的吧,而不是像今天這樣被防備滿滿的她當衆吼了一句“大色狼”?
真是……有點糟糕。
不光是陸煦一個人在對“大色狼”這個稱呼在意,方歆也後知後覺地開始覺得自己今天在與前男友的第一輪battle中輸了個徹底。
她本想在對方面前展示一個成熟大方事業有成的優雅女性角色,外貌方面被那可樂搞得一團糟她也不想提了,但破口大罵實在是有失風度,好像對他怨氣很大的樣子。
陸煦是誰她不care,分手3年了,她都快忘了這人長什麽樣子,哪裏會有什麽怨氣可言呢?
不會有,當然不會有,不會有的!
“音音是不是也有什麽煩心事呀?”閨蜜忽然發問把方歆拖回到了現實中,她本想一笑而過,但閨蜜吐了個舌頭,指了指她手中遭殃的飲料,“你已經折斷4根吸管啦。”
“啊……哈哈哈,”方歆慌忙地松開了已經捏緊拳頭的雙手,幹笑了幾聲,并決定把這口大鍋扣在別人身上,“唉這星巴克的紙吸管我真的一點兒也用不慣!”
王一楠一臉無奈地又去給她抽了根吸管,假裝惡狠狠道:“下次再斷我肯定不幫你拿了!”
方歆笑了笑,知道閨蜜只是說說,畢竟大學要是沒有王一楠的照顧,她早就不知道把自己丢哪兒去了。當然,陸煦在這方面也功不可沒,只是他最後還是把她給丢開了。
閨蜜基于她事業批的形象,為她的不良情緒找了個不錯的理由:“不過今年互聯網公司形勢确實不太好,飛歌股價跌停3天了。你們靈迅怎麽樣呀?”
方歆也只能先把自己的頻道調回該在的位置:“戰投這邊的确感受到了一些衰敗。今年接觸了得有50多個,遞上去了10個,大概最終落地了1個。”
“這麽慘呀……”閨蜜嘆了一聲,“是只有互聯網這麽慘,還是所有的買方都這麽慘啊?我最近其實也有點想往買方跳,賣方實在是太憋屈了。”
還在讀研完全沒有接觸到社會險惡的閨蜜接了句風涼話:“都三大券商之首了還憋屈呀哈哈哈哈哈。”
方歆一個眼刀就甩了過去,王一楠瞬間閉上了嘴老老實實地聽業界生涯分享。
方歆轉換了一下态度,語重心長:“其實我覺得往買方跳不如直接往實業部門跳,現在大部分實業也會充當風險資本的角色,做些戰略布局的,而且實業部門還更穩定些。範範你現在是哪個組呀?或許可以考慮一下對應行業的企業呢?”
“……互聯網。”
面對這個進入了死循環的對話,方歆愣住了,失語了,開始有點想給自己兩巴掌了。珍愛生命,遠離互聯網——在互聯網企業摸爬滾打了3年的方歆的信條。
“你真的是,我就說你剛剛沒認真聽!”王一楠抓住機會報了剛剛眼刀的仇,不輕不重地打了方歆一下,順便再次充當和事佬角色,“範範你別理她,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我覺得你苦惱的話不如來讀博吧,沒你們那麽多煩心事。”
衆生皆苦,快來讀博——直博生王一楠的人生信條。方歆和範書婷交換了一個無奈的眼神,決定忽略這個來自象牙塔的玄幻建議,繼續開啓生涯規劃探讨。
“诶,不過你們有想過未來要在哪個城市發展嗎?”
王一楠終于提出了一個還算可以落地的問題,讓另外兩個正為自己職業規劃頭疼的人齊刷刷地轉過了頭去。被盯得發毛的她連忙先申明了自己的态度:“就是……做長期規劃總得考慮考慮未來城市的生活成本之類的嘛。範範應該确定在A城的吧,音音…………啊啊啊,我真的沒有什麽別的意思,方歆你別往心裏去啊”
聽着閨蜜這一通胡亂的解釋,方歆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寬慰道:“哎呀,又沒說你什麽。我肯定要在C城的呀,這可是我從小的夢想。只要房價不再飚上去,我肯定能買到房子的!”
她這一番寬宏大量的發言大概率是把那粗枝大葉的閨蜜哄好了,而另一個相對比較細心的閨蜜也趕緊翻過了這一篇兒,沒再揭她什麽傷疤。現在換王一楠和範書婷開始聊她們文藝青年該聊的話題了,方歆又可以一邊放空一邊聽着了。
她其實不是什麽想太多的類型,認識她的人總說她神經大條,但她想說那是他們還沒認識王一楠這個神經巨條,也或許是因為他們沒有認識現在的她。
所以她知道閨蜜的話沒什麽別的意思,但她卻還是會在意,或者說越來越在意。
她們各個光鮮亮麗、前程似錦的女寝302,一個不用為自己操什麽心的大小姐,一個真心熱愛學術的C城土著,一個和男朋友一起在A城打拼、奮鬥的成果就在眼前,還有一個她。
一個畢業時拿了知名互聯網公司戰略投資部offer,現在卻見證着行業瓶頸的人;
一個曾經說過3年後肯定要買下市中心大平層,現在住在郊區出租房的人;
一個過去妄想和陸煦在C城有個家,現在孤身一人的人;
一個表面上被無數人羨慕、吹捧,其實早就被大家看了笑話、什麽也不是的人。
所以其實,如果上午校廣播臺的話題稍作改動,她其實還是能有點參與感的——如果時間可以倒流到畢業那年,她會做些什麽呢?在畢業後的三年裏,她究竟需要重新做哪一個選擇才能夠一轉敗勢?
她想不出,于是就只能在時代的大潮中随波逐流,最終泯然衆人。